我打开信封,抽出一叠纸来,那叠纸,现在虽经摊平,但是还是向内有点卷,这是硬洋纸经过长期卷成一卷之后的情形。
我还没有开始看,陈长青道:“我一看完,就立即赶到机场,回来找你。”
我把纸用手抚平,纸张是有着页次的,我自然先看第一页。
一开始,纸上就写著:
“我,是一个职业杀手,外号‘要命的瘦子’,真正的名字──在求学时期一直在使用的名字,在受洗时长辈给予的名字(我还受过洗,想不到吧) 是安德鲁·赛亚格·西思。赛亚格,在吉普赛话中,是奇特出众的意思。那是吉普赛人祖先在东欧一带流浪,在我祖父这一代,移民到了美国,我自小在纽约的贫民区中长大,在贫民区中长大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十分懂得自己照顾自己,而又完全没有道德观念的束缚,因为贫民区根本和原始森林并无不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朋友,当你看到我写下的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著名的职业杀手了──我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那不必知道,而且,一定出于你的意料之外,过程一点也不有趣,十分沉闷。
即使在成为杀手之后,我也没有放弃过各方面的学问的追求,因为我坚信,人要读书,一个读过书的乞丐,就比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乞丐好。一个读过书的职业杀手,自然也比没有读过书的职业杀手好。
杀手卖弄廉价哲学
人类的知识累积过程,相当奇妙,在知识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会产生属于自己的新的知识,新的想法。开始从事杀手生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夺取人的生命之际,有一种极度刺激的快感──上帝创造生命,而我消灭生命,自己的地位,几乎与上帝对等,这可以使人得到极度的满足。但渐渐地,就想到了一些问题,最常想到的是:生命是什么呢?生命那么脆弱,一根细小的毒针,刺上一下,就可以令这个生命消失,而不论这个生命是伟大的或是渺小的。
在杀手的武器之下,生命根本没有伟大和渺小之分,一颗子弹命中了太阳穴,不论这个人是一国之君还是一个守门人,结果也就完全一样。
又渐渐地,我开始思索生命的奥秘,特别是人的生命的奥秘。我既然那么容易可以令一个人的生命消失,应该是很容易了解生命的奥秘的了,但是却大谬不然,越起越是不懂,到后来,甚至严重到了妨碍我的职业行动的地步了。
当我把武器准备妥当,只要一个极小的动作,就可以令一个人死亡之际,我会问自己:我是生命的主宰吗?我有什么权利去消灭另一个生命?如果我有权消灭他人的生命,他人自然也有对等的权利,当他人要取我的生命之际,我是怎么想法呢?
朋友,所以近几年来,我完全没有再接受杀人的委托,有几桩暗杀,算在我的账上,只是因为杀人者的手法和我类似而已。
所以,我并没有什么财产剩下来,你追寻的结果,不是金钱上的财产,如果这时,我再给你一把钥匙的话,那么,这把钥匙是开启生命奥秘之门的钥匙,是人所能获得的最伟大的钥匙。”
当我在迅速看着“瘦子”写下来的文字之际,陈长青也走了过来,在我旁边,一起看着。
看到这里,我闷哼了一声:“当杀手就当杀手算了,卖弄这种廉价哲学作啥?真是肉麻当有趣。”
陈长青道:“你看下去再说。”
一直看到这时为止,我实在看不出“瘦子”留下来的文字有什么意思,不知道何以陈长青在叙述他看了之后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或许,下面会比较有趣一点?且看下去再说。
“为了探求生命之秘,我首先造访过古老的吉普赛部落,但是我们的文化,实在相当浅薄,我又到印度,但发现大多数的‘圣人’,都不知所云,佛教徒中的‘高僧’,也莫测高深。
我曾和许多喇嘛、隐士交谈过,一点结果也没有,直到有一天,我在锡金的首都干托,在一块空地上,有许多摊子、流浪汉和江湖卖艺人,我看到了一位老先生和几个年轻人。
静止状态持之长久
看起来是好像一家人,他们所表演的项目,吸引了许多人。
他们所表演的,其实是什么也不做,他们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老先生头仰向天上,上身微微向后倾斜,坐在地上,双手抱膝。一个年轻人背靠着他,也坐着,双手却扳住了右脚。另外两个年轻人盘腿而坐,还有一个身子巧妙地弯著,看起来十分奇特。
当我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旁边的人说,早上市集一开始,他们就来了,一到广场,就摆下了这个姿势,一直到现在,一动都没有动过,甚至他们的眼睛,也没有眨动过。
有一个人定睛看着他们,要看到他们有轻微的动作,可是眼睛都瞪得痛了,还是没有结果。
这真是太奇特了,人怎么可以在静止状态之中那么久呢?他们几个人,看起来,实实在在不像是人,而像是极其精美的雕像。
他们明明是活人,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活人,我凑近去,用手指放在他们的鼻孔之前,由于他们的呼吸是如此缓慢,所以几乎感不到。
在他们的面前,放著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的是藏文,我看不懂,有一个人告诉我,文字是叫人不要碰他们,因为他们这时的情形,是介乎生死之间,如果有人碰他们,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那几个人,我猜是西藏人。”
我看到这里,心中已自然而然将那种情景,和我在米端蜡像院中看到过的情景,联想了起来。这时,多少也有点知道陈长青何以震惊的原因了,但当然不是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而是另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陈长青是在追寻蜡像院的秘密之际,“误入歧途”的,是什么导致他误入歧途,以及他走错了路之后,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都神秘兮兮地不肯说,但是想像之中,一定和静止的人像有关。
而当他一开始知道“要命的瘦子”的故事之际,他就说他的第六感告诉他,事情和他有关连,而“瘦子”的那封怪信,又提及了这种奇特的情形,是不是陈长青的“奇遇”,与之有关连?
我一面思索著,一面向陈长青望了一眼,陈长青分明是故意地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不肯把他的遭遇讲出来,并不是想吊我胃口或是什么的,一定另外有真正不能讲的原因,不然,他一定早已源源本本告诉我,并且和我讨论事情的怪异程度了。
我没有说什么,继续去看“瘦子”写的东西。
“当时,我一直守在他们的旁边,直到天黑下来,太阳早已隐没了。
思想静止生死之间
由他们之中年纪最轻的开始,缓慢而悠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们的身子,才开始有了动作,动作在开始的时候,十分缓慢,完全像是电影之中的慢镜头一样,然后,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所有围观的人都向他们喝采,他们却并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观众放在一个浅箩中的钱。当那老者收起那块木牌的时候,我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问:请问生死之间,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抬头望了我一眼,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可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双眼也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亮。一接触到他的眼光,虽然他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可是我的心中,已经约略有了一点感觉,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那老人的声音十分缓慢,他给了我回答。我们刚才的情形,就是生死之间。
我忙道:是不是人是活着的,可是不但身体不动,连思想也是静止的?
大约是我的话说得有道理,那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当然,思想静止,身体才能静止。
我又忙道:这是一种佛法?相当于坐禅?
老人回答道:静坐、坐禅、佛法、道法、仙法,都只不过是形式和名称上的不同,而道理和目的,全是一样的。
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请问,目的是什么呢?
可能是我态度太急切了,声音大了些,他们全听到了我的问题,也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自然是由于我的问题问得太蠢了。
朋友,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你也应该想到,这些人能有使自己思想静止的能力,使自己的生命处于生死之间的一种境界,这是十分奇特的现象,进一步发展,会怎么样?是不是能打开生命奥秘的第一页?”
我看到这里,不禁皱了皱眉,感到“瘦子”的联想能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像他所见到的这种情形,自日出到日落,完全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变,当然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现象,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有修行的僧人,摒除一切杂念(思想静止),打坐入定,也可以维持长时间的姿势不变,修行有素的道士,也可以做到这一点。甚至于通过强迫的训练,也可以有同样的效果,军队中的仪仗队员,在有必要的时候,也都可以挺立一两小时而不移动。
“瘦子”把这种情形,称之为“生死之间”,已经是相当夸张的了,再联想到由此可以打破生命的奥秘,不是更夸张了吗?
我很想和陈长青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所以把我刚才想到的讲了出来。
问题太多堵在喉间
陈长青听了之后,叹了一声:“你先把他所写的看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