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又一路吱嘎着缓缓行在归蔡的路上,野道旁春花盛开,不时有白蝶飞来盘绕一番,再翩翩离去,而从牛车高高的草堆里,不时有小手伸出向外扔掷果壳。
我与裌半窝在草堆里,悠哉吃着昨日未曾吃完的果子。
皋背挺得笔直坐于前方,手执牛鞭,牛车明显地比之昨日快些,今日暮色时分便需抵达蔡里。
后头两位乡人,不时喝口酒谈着往年的大丰收。
“听人道,那蓬莱之岛在鲁以东,岛上,黍能生出如此大穗来,在这乡邻里党,从未现过…祖父曾言,岛上居民具乃神只….”
“阿母,裌想去蓬莱。”小家伙一脸神往。
好笑地捏他鼻子,“蓬莱可不是如此好去的!”
“需得如何才能去?”
“首先,裌需造只大舟。”
“阿父会造,让阿父今年帮裌造好,待得来年开春,或许便可往蓬莱之岛!”
摇摇头,“自己的事自己做,裌不可凡事依赖旁人。”
说至这里,前头正甩鞭的皋忽然回头,淡看我一眼,“自有鬲人帮裌造舟。”
“……”
果然是奴隶主,奴役起别人来心安理得。不过话说回来,我左右观之,总觉得皋昨夜确实与今日有很大不同….
似乎这两天的白天与黑夜,皋变作了两个不同的人,昨日那魅惑的声音没有了….
将裌的小身板从围栏处扯下来时,便见车后的黄泥道上,一人一马疾驰而来,过不得一会扬起灰尘消失在山坳处…
后头,乡人奇道,“皋,此人可是寻你?往此只能至蔡里了。”
过了一会,皋才扫那乡人一眼,用十分淡的语气道,“如若果真寻我,定会候在蔡里,到时自有里宰接待。”
几人返回蔡里,里宰与其他乡人早就候在路口,那人果然也在其中,见了我,眼睛一亮,“小人拜见公女!”
果然是来寻我的,抚抚衣角,“免吧!是何人让你来的?”
“太子恐公女出发往陈,便让小人前来探路,见到公女,让小人转告公女等多几日,他不日便到,彼时同往!”
心中一喜,阿兄竟是来了!我以为至少需得等得三五年方才能见,没想到,我出事后,他竟是第一个赶来的。
果然等了三日,篓篙渐绿时,阿兄来了。
彼时,他一身白衣皮芾立在繁花开尽的小径处,微笑望我,唤我阿妹。
见着仍旧温和淡雅的阿兄,不知怎地心中一暖,喉头处似被鲠住,稍愣便快步行去,立定,仰头凝着阿兄不语,淡淡阳光勾勒出他下巴处完美线条。
良久,才低低唤了句阿兄。
阿兄笑着看我,大手盖上我的头顶揉几下,“阿妹让众人好找!”
“阿兄是如何找到我的?”这个时候陈磊都还未寻来,他倒是先来了。
阿兄回我,话语虽有些含怒,眼睛却是温柔望我,“接到君父来信时,为兄甚为气恼娻如此无情无义,为何不等为兄回至鲁再出嫁!”
我低头,“嫁期是君父与阿母定的。”虽然知道他会气恼,却没想到一向没脾气的阿兄也会有如此埋怨人的时候。
“嗯,君父一向如此,每年春祭朝拜天子之时,总慎之又慎。收到君父的信时,我始从镐京出发,才赶至杞,便又有信来道阿妹落水不知所踪。于是派了身边侍从往洵水一路寻来,后又闻知,有人载一晕迷女子一路往费邑行去,于是赶至费邑,只是到了费邑便断了线索,只得将众人分散四处去寻,后在鹿邑见有人坐于旅馆处讲那孔明的故事,为兄便知,你必是在不远处,附近所有里邑具己寻过,只剩蔡里…”
“阿兄…”他虽说得简单,便我却能想像得出这两个月里,他一路搜寻过来,必是十分不易。
阿兄轻叹口气,将我搂进怀里,“稚子!为何总这般不让人安心,何事都不愿与众人道,阿兄却知,你会答应如此匆忙远嫁,必与玑嫁纪有关,只是既然纪非汝良人,又何必匆匆择婿,到最后还落水出事,庶母此时候在宫中也必定焦急如焚!”
微愣,没想到阿兄竟是知道我与齐纪之事。
又想起阿母,随即有浓浓愧疚和刺痛溢满心间,抑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我低低道了句对不起!便不再言语。
阿兄又道,“算了!过两日你便与阿兄先回鲁国罢!”
回鲁?我怔一下,不是先往陈去吗?
“何以先回鲁?不是往陈么?”婚事要怎么办?
阿兄深看我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没再作声。
阿兄刻意回避的样子让我心中了然,我的婚事定是起了巨大变化,而且可能是极为不好的。
不过阿兄不愿道,便算了,确实如他所言,如此匆匆择婿,或多或少有些消极,认为既然不能嫁与齐纪,嫁何人也是没了分别,陈磊身世家境不错,一辈子吃喝不愁,又是正夫人,便想这样将就过了算了,既然天意嫁不了他,便随了罢,这些事情,于我来说,是随时都可放下的。
“阿妹,你对那位庶民做了何事?何以他不时瞪阿兄一眼?”头顶阿兄忽然问我,声音似隐有笑意。
从阿兄怀里抬头朝他示意的方向望去,便对上皋的视线,此时他冷眼望着这边的样子,确实好似…有人得罪了他般,见我看他,眸光微微闪了闪,尔后冷芒依旧,两人不过对视片刻,他便将视线撇向不远处正与稚玩得开心的裌身上,倒似转移的极为自然。
“阿兄,他不是庶民匹夫。”
“哦!?”阿兄扬眉看我。
“是他救了我,他叫皋。”
话音刚落,便见阿兄神情叵测,凝着我笑。
被看得不好意思,我佯装淡定推开阿兄,“既然阿兄来了,便代娻酬谢一番吧,这两月,我暂借住他的屋舍…”
说至这里,阿兄忽然竖起眉头,“胡闹,孤男寡女,岂可同住一屋,将来尔之夫君闻知,你当如何自处!”
声音比平时大了一倍,不远处的皋似听到了,往这边投来疑惑目光。
何时见过阿兄发如此大的火,急急解释,“里中并无闲舍,只皋有闲室,况同檐不同屋,又有裌与我同睡,两人自是清清白白,就算往后夫君问起,我也问心无愧!”
“稚子!”
阿兄如此生气,莫明地,我心中第一次生出委屈来,不高兴嘟了嘴,撇头与他置气,一言不发。
“阿兄信你,可娻是否知了男子妒忌起来,却也十分可怕!”
撇撇嘴,我不置可否,将来婚事定不由己,依我性子,两人最好,也只可能相敬如宾,谈何感情,没感情又谈何嫉妒,诚然,男子占有欲比之女子要强盛些,没感情也可能产生嫉妒,但这些事情此时来谈,恐唯时过早…
“阿母,快来与裌玩耍!”
不时何时,稚己归家,裌没了玩伴,过来寻我。
阿兄忽地脸色一变,眸光冷冷射向正笨拙跑来寻我的裌,那模样,分明己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样子,哪里还是我平时和蔼可亲的阿兄。
心底叹口气,我抚额看向也正望来这边的皋,看来,又有一大堆东西要解释了……
端坐舆车,帷帘随风轻扬,我瞪一眼前方正骑马与上卿泊窑谈得兴起的阿兄。
我倒是没想到阿兄此人对身份礼仪竟是如此在意。
裌不过唤了我声阿母,便引来他勃然大怒。
“胡闹!汝自幼生在鲁宫,岂可如此无视天子周礼,尔岂会不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竟容一小小庶民唤汝阿母!此事若让君父知晓,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此一番怒言,引来皋,两人当场对峙起来。
“庶民又当如何?”皋的眼神,比之阿兄不知冷多少倍。
阿兄冷哼一声,“汝等不过贪权附会之徒,知娻乃贵族之女,便行此小人手段!”
“阿兄!”我气极,不过叫我阿母,便让他叫去,需要这般对峙么?
阿兄完全无视我,“娻尚年幼,或会受你蛊惑,但本太子却不会!”说罢一挥手,后头有人送上金贝,“此是十朋贝,你拿去!”
我心中哀嚎一声,直道惨了,果然皋的脸更冷了,牵了裌便往屋中行去,那贝看也未曾看一眼。
“阿母!”裌自是不肯,哭闹喊道。
皋脚步一顿,忽地抱起他。
立在篱笆处,虽是对裌说话,眼睛却是恶狠狠盯着我,冷声道,“她不是你的阿母!”
“皋!”我大声制止,他怎么可以对年幼的裌说出这种话来,如此残酷无情的...我以为他虽冷,但至少不是个无情之人,没想到,却是比我更狠...
果然。
“阿父坏!阿父坏!阿母,阿母!呜呜呜......”裌不依,在皋怀里又抓又挠...扭着身子要下地。
皋话一说完,便抱着小小的裌大步跨进屋中,门呯地一声关上!
心中气极,瞪一眼阿兄,就要向前去敲门解释,手腕却被人攫住。
“阿兄!!”
“此等无礼之徒,娻毋再与之交往,现下便随阿兄回鲁去!”
我甩开阿兄的手,气极又觉好笑,“阿兄,你可知刚刚那人是谁?”
阿兄一愣。
我接着道,“他便是鹿邑邑宰!你可知刚刚一番言语,我心中作何想?”
阿兄又是一愣,面上却不以为然,他是什么心理,我自知晓,随既叹口气,无奈道,“阿兄,你可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说,你如此,往后......”
往后如何为君?这本是我想要说的话,但想他不过为君三年便卒,复叹口气,垂头向外行去,将阿兄甩在后头...
好好的一场会面,竟是以此种方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