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清看着四下遍布的坟墓,只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不由得有几分恐惧,自己心里想着:我明明就是鬼,我怎么会怕坟呢?
“他们的人,我总也留不住,我知道,我也就不强留了,可是他们的缘分,还是要留下来陪着我,我!”美人蹲下,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抚摸着墓碑:“他们的缘分,陪着我,不朽。”
“你爱他们?”郭永清愣住,咽下一口口水,艰难的询问,话说出口,总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吃醋的怨妇,因此尴尬的咳嗽几声,揉揉鼻子。
美人看看郭永清,略一笑,伸手抚摸着面前的墓碑:“爱,当然爱,不爱,怎么会这么傻,留不住人还要留下人家的缘分,你敢说我不爱么?”
美人看着郭永清,眼角盈盈有了几滴泪,郭永清顿时觉得头大,这个女人竟是个疯子,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激情如火,一会冷若冰霜的,郭永清不由自主又后退了一步,美人起身,却并不是朝向郭永清走来,而是走进坟地里,挨个抚摸着那些墓碑:“他们的缘分,我的爱,全都埋葬在这里了,你说,我可怜,还是他们可怜。”
郭永清向墓地深处望去,一片雾蒙蒙,不知道有多少坟墓,一个念头涌上郭永清的心头,没准在这墓地的中心会有着不同之处,乍着胆子往里走,四下具是白茫茫的,活像是卷轴背景的白纸,郭永清跟在美人身后,美人走走停停,抚摸每个经过的墓碑,喃喃自语,神情间仿佛在跟情人谈笑:“他们的缘分留在这里,有的不安分,有的却很安静,我猜测着,那些不安分的可能还活着,安静的可能已经死了吧,到死,都休想取回去,下辈子,他们的缘分,依旧会停留在我这里,生生世世,陪伴我一个人。”
郭永清只觉得一阵寒意冷飕飕的,忍不住伸手挡住了裆部,暗自祷告:上天,我以后积功德,结善缘,恳求上天不要让我的子孙福气停留在这里。
走着走着,一片白雾散开,墓地中间竟有一座八角亭子,美人走上去,扶着凭栏坐下:“你也来坐。”郭永清走上去才发现,亭子中间有个牌位,写着:夫君薄琩文灵位。
“你有夫君啊?”郭永清指指牌位,坐在离美人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心里发慌。
“给你讲个故事啊?”美人含笑,扭头看着郭永清,郭永清哪敢说不用,连连点头:“讲吧讲吧。”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好多年前了吧,犹记得当朝的天子姓朱,后来听一个埋在这里的人说,外面的世界,早就没有皇帝了,是么?”美人询问,郭永清头大起来,这画的时代明明不长,怎么画中人会是个明朝女鬼?
“啊,是啊,是啊。”郭永清干笑,突然想用力掐自己大腿,让自己赶快醒过来,可是不管怎么使劲,就是不疼,无奈松了手。
“我十二岁就名动南京城了,京城的文人雅客都喜欢来我们宅院里求我的画,我拿笔画,传神,值钱的很,他们买了我的画,都盼着我到了岁数能开门迎客,都口口声声说爱着我,一个赛一个的情深似海。”美人看着远处,幽幽的说:“我十三岁,妈妈就等不及要赚钱,让我开门迎客,我们宅院每日车水马龙,千金一求我的人,踏破了我的门槛,那时节,我要是想要个什么玩意,说出口,第二天千百个就会送上门,南京城的姐儿们,独我最风流。”
郭永清索性靠在凭栏上听着,这个女人的确很美,当年又是才女,被推崇也可以想象。
“那时候,想要为我赎身,买我出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做妾都是说小了,八抬大轿在我门前停过不知多少次,我都不出门,金银珠宝堆成了山,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说了,想要做我的夫婿,我不问金银多寡,只要给我画一张相,画的感动了我的,就能娶走我。”
“一连两三年,天天有人来为我画像,画出来的卷轴,堆起来可到了房顶,一张也不能入我的法眼,有的将我画的无比美丽,有的将我画的恍如神仙,都不能感动我。画有个讲究,画人先画脸,画脸先画眼,他们画中我的眼睛,都是那样的傲然,却没人知道,我的傲然背后,是什么?”美人看着郭永清,郭永清一愣,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你是个俗人,自然不知道。”美人笑着,扭头看着外面的坟头,含笑将脸靠在手臂上:“后来,他来了。”说着,美人指指牌位:“他可是难得一见的才俊,不说金银钱财,不说功名利禄,那一笔画,传神,入骨。”
“那时候是春天,杨花柳絮飞了一天,我看着漫天的柳絮,出神,他就给我画了一张像,画完了,笑着说:‘看看,喜欢么?’”美人掩口笑了笑:“我起来一看,面容神似不说,那神态,像极了。”美人叹口气,懒懒的看了郭永清一眼:“你当我一开始跟你说我这样风光那样风光为了炫耀么,我是要告诉你,我除了炫耀那些腌臜风光,再无别个能拿出手跟人家说说的,那样低贱的出身,那样的过去,谁能看得起我。年幼时自己得意画画画得好,可是若是自己出门,遇见街上的妇人女子,无不对我厌恶嗤笑,或有遇到男子,眼神揶揄我,口上却对我大为贬斥。”
“世间人道貌岸然,我看得多,一开始羞愧,后来忿恨,最后我就看开了,傲视众人,孤介起来,那些人看到的,只是我眼中不可一世的样子,却看不透,不可一世的背后,我有多害怕,有多不甘心。”美人埋起脸,郭永清回忆着挂在唐胭客厅里的卷轴,那眼神看来似乎很开快,不像是恐惧的样子啊?
“后来呢?”
“我欲嫁给他,他也答应了,在我家的宅院里置办新房,只说先过半年,再回家慢慢禀报了父母。”美人抬头,面容渐渐冷了下去:“过了一个月,他便回家里去了,临走告诉我,三个月便会回来,令我好生等着,三个月,过的好快,也过的好慢,可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回来,书信也渐渐断了,直直又等了半年,我才耐不住差了人去他府上询问,反被大骂了回来,只写了一封修书带回来,还稍了口信:‘你本是花柳质,总该明白豪门大府容不得你,你且别怨我,自寻出路去吧’”
原本白茫茫的一切,忽然转了阴雨天气,然后涌上了乌云,雨越来越大,还伴着闪电,郭永清被吓了一跳,跑过去凑近了美人坐着。
“我痴缠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恼羞成怒,派了人来我的宅院前跳着脚骂我,各种不齿的话,堵着我的门,骂了足足两天,我终于是耐不住了,人总说由爱生恨,我那时才明白,那恨里,带着的爱,是何等的酸臭,令人作呕。”美人起身,站在牌位前,伸手轻轻抚摸,眼角带着些许恨意。
“置办的新房,全是用我多年来的血汗银子,你可知道我那张床,宫里也不过只有三张而已,我将那间新房里的事物全打碎了,在当街口点燃,那沉香的气味,弥漫一条街,久久不散,,三四个月后仍能闻得到呢。”美人低低的笑了起来,捧起牌位:“他不知道我有这么大的脾气,不知道有这么大的运气,在挂着我画像的书房里安眠,傻瓜,最后,只能长眠在我这里。”美人笑起来,几道闪电劈下来,亭子边的两座坟被炸开了,吓了郭永清一大跳,惨叫一声。
“胆小!”美人嗤笑,用袖子掩住了嘴,天空渐渐放晴了,郭永清扶着胸口:“你留下了他的缘分么?他也就断子绝孙了?”
“他是不同的,他留在这里的,是魂魄。”美人娇笑着,一脚踢翻了亭子中的供桌,露出一间地牢的门,隐隐有声音自地下传来,郭永清捂着嘴:“这,你!”
“这是要遭天谴的是么?我不怕,我爱他,他也是爱我的,不然他怎么能守着我的画像睡觉呢?对不对,既然两情相悦,互相爱慕,他留下来难道不是应该的么?”美人笑着,弯腰将桌子抬起来摆好,压住了地牢的门:“所以,他们留下来,都是应该的。”
“包括你!”美人笑着,伸出了手,十指纤纤,郭永清吓得惨叫:“我已经死了,孤魂野鬼一个,你也要?”
“死的,活的,有什么分别,你爱我,就该留下来陪我,对不对?”美人的手伸了过来,已经要抓在郭永清脸上,郭永清吓破了胆,缩在亭子一角,闭上眼喊了一句:“大老板,我算是为了你鞠躬尽瘁了!”
“呸,丢脸死了,我都后悔来救你!”一声娇嗔,四下忽的一阵寂静,仿佛静止了一样,然后起了一阵清风,郭永清睁开眼,张大了嘴,下巴几乎掉了下来。
远远天边,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飘然而来。白衣,红色领口袖口,红色腰带,腰带上装饰了珍珠玉牌,长发飘飘,再无一点装饰,面容娇媚处,与画中美人相比,丝毫不逊,一只左眼晶莹透亮,不是唐胭又是谁?
“大老板,你,你,怎么,这样?”郭永清惊讶的看着唐胭自天边飞翔而来,简直就是神仙下凡。
“臭小子,好好看着,这才是我的化身本相!”唐胭笑着,傲然看着眼前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