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抹像往常在家中一样,没有穿鞋子,她喜欢赤脚踩在光滑的木地板和柔软的毛皮上的感觉。一串金澄澄的脚环上面栓着几个小铃铛,随着苏抹的走动,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垂在腰际,发间编了几根细细的小辫子,辫子中间串着一颗颗浅蓝的松石和几片橙色的羽毛。一双圆圆的眼睛在火塘的映衬下,彷佛有流光在流动。
苏抹垂着眼睛乖乖地坐在阿爸的身旁,阿爸宠爱地拍了拍她的背,接着和旁边一桌的人说话。苏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打量四周。大厅正中间燃着一个松木火塘,上面架着一只肥肥的乳猪,两个奴隶一边往上面刷着油,一边不停翻转着,蜜棕色的皮正滋滋冒着油光,和着噼啪作响的松果,一屋子香气。围着火塘一共七张桌子,依次是蒙巂(menggui)诏的诏主照原,浪穹诏的诏主铎罗望,邆赕(tengdan)诏的诏主咩罗皮,施浪诏的诏主施望欠,南诏的诏主皮逻阁,苏抹和阿爸坐着一张,另外一张后面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想必就是那个大唐朝廷派来的节度使了。苏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王昱正好端着一杯酒,起身往她的这张桌子过来敬酒。
苏抹见到王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这么年轻。王昱高高的个子,像个竹竿,走起路来,长长的袍子在身后摆呀摆的,真像是阵清风吹过。说话的声音清澈得像是西洱河里的水。皮肤白得赛过雪山上的雪,看多了都觉得晃眼,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一转,就把一屋子姑娘的心都抓去了。
苏抹说不上来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昱,只是觉得他和其他山里的汉子都不一样,但是又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除了蒙巂诏的照原诏主会结结巴巴说几句汉人的官话,阿爸和其他诏主都听不懂汉人的官话,王昱也不会说他们的话,说什么都要靠王昱带来的一个通译。通译是个汉人,简单的能翻译几句,说得快了,自己就挠头了。言语不通,就只能一杯杯闷头敬酒,这么一来二去,没等到那只乳猪上桌,王昱就两腮发红,醺醺欲醉了。
苏抹曾经学过汉人的官话和吐蕃话,前些年她小的时候,阿爸给她请过一个汉人的教学,教她说官话,识汉字;一个吐蕃的教学学吐蕃话,识吐蕃字。阿爸说,学了哪个,以后都用得上。阿爸统领的越析诏,是西洱河畔第二大的诏,阿爸是所有诏主里,公认最有头脑的一个,如果阿爸说用得上,那就肯定用得上。
苏抹真的下功夫去学了,但是因为平时从来用不上,所以汉字和吐蕃字都没有学会,话倒是学会说了,只是哪个说得也不怎么好。前年她和阿爸去了趟吐蕃,果然用上了好不容易学会的吐蕃话,阿爸直夸她能帮忙,汉话却直到今天才刚刚有机会用。
苏抹本来想过去和王昱客套两句,毕竟远来是客,但是没等她过去,王昱就先喝醉了。满脸通红,一双眼睛不停地往她身上瞟,弄得苏抹浑身不舒服,觉得这个汉人大官,怎么比街上的毛头小子还轻浮,一赌气,就作罢了。
第二天,王昱带着汉人通译,和六诏的诏主们,关在阿爸的屋子里,嘀嘀咕咕说了一整天。傍晚,屋门打开的时候,诏主们和王昱大笑着走了出来,边走边笑还边互相拍着肩膀,宛如亲兄弟一般。那天晚上,就着么些姑娘们的舞蹈,六个诏主和王昱又吃掉了一头鹿,喝光了几大坛的米酒,颁了大唐皇帝册封的制书。
封浪穹诏的铎罗望,为浪穹州的刺史。
封邆赕诏的咩罗皮,为邆赕州的刺史。
封蒙巂诏的照原,为阳瓜州的刺史。
封越析诏的然,为越析州的刺史。
封施浪诏的施望欠,为舍利州的刺史。
制书里没有提到南诏,因为早在二十多年前,大唐就封了南诏的诏主为台登郡王,知沙壶周刺史。
阿爸说,节度使这次一来,刚安稳了几年的西洱河又要翻腾了。
西洱河畔,生活在吐蕃和大唐夹缝之间的六诏,百年来从未平静过。
越析诏在西洱河东,蒙巂(menggui)诏和南诏在西洱河南,浪穹诏,邆赕(tengdan)诏和施浪诏在西洱河北。
蒙巂诏最大,但是历任诏主都不是争强好胜之人。越析诏第二,又离其他几诏最远,从不参与拉帮结派。南诏的兵最强,历任诏主都是心思深沉,常谋远虑之人。其余三诏,从来都是同进同出,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所以合称‘浪诏’。
世代以来,六诏之间有纠缠不清的血缘关系,也有永不停歇的争斗。
蒙巂诏诏主唯一的儿子原罗现在在南诏做质子,浪穹诏诏主的妹妹柏洁嫁与了邆赕诏诏主的儿子,施浪诏诏主的女儿遗南嫁给了南诏的皮逻阁。
西洱河也是吐蕃和大唐扩张的聚焦之地。长安三年(703年),吐蕃的都松芒波结赞普一度布兵到了西洱河南,在濞水和漾水上修了铁索桥,六诏一度成了吐蕃的属民。但是四年之后的景龙元年(707年),就让唐朝的唐九征打了回去,拆了铁索桥,断了吐蕃和西洱河的交通,还在漾濞河畔立了唐标铁柱,六诏又一度给大唐纳贡。
又几年后,唐朝派了李知古征讨逡巡在西洱河北部不肯离去的吐蕃,李知古获胜后,为报复六诏当年助吐蕃的仇,诛六诏豪杰,掠六诏子女为奴婢,引发众怒,于是六诏又‘引吐蕃攻知古’,六诏又慢慢偏向了吐蕃一侧。
开元十五年(729年),大唐打败吐蕃,夺回了盐源,三浪诏和河蛮附了吐蕃;越析,蒙巂和南诏附了大唐。
王昱到底是来‘节度’什么的,没人说的清,来了两个月了,就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宾川城的街上溜达来溜达去,摸摸这看看那,和马帮搭搭讪,偶尔也去乡间走走。无论他走到哪,总惹得一众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注目。没多久,就开始有大胆的姑娘们开始上前主动搭讪,发现搭讪搭不通,就开始送信物。因为城里除了那个通译,就只有苏抹一个人会说汉人的官话,于是,想要送信物的姑娘们纷纷来找苏抹,让她帮忙牵线搭桥。苏抹本来不愿意,但是又不好意思总驳人家面子,也就勉强答应了。送去的信物王昱一概不收,让苏抹帮忙还回去,但是送东西的姑娘们又不肯死心,换个东西又让苏抹送,这样一来二去,她和王昱到慢慢熟了起来。
混熟了之后,苏抹发现,其实王昱并不是那种轻浮的人,有时候反而客气得让人有些别扭。两人一起走路时,他总是离得三尺远,生怕从苏抹身上沾到脏东西一样,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不论大小事,都要加上个”可否……”,”麻烦……”,”不知……”,”有劳……”。
苏抹带他去逛集市,去看西洱河畔的花,听山歌,再好看再有趣的东西,王昱总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苏抹发现,王昱表达心情的唯一方式,就是文绉绉地念首诗。
苏抹突然间觉得自己多了个玩伴,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到集市上去找王昱,十次有九次是能找到的,王昱不是在那里看铁匠们打剑,就是坐在街边喝杯梅子酒。苏抹发现,和王昱在一起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苏抹给他讲扎波鲁雪山的传说,王昱给她讲汉人的精卫填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一句话两个人都要连说带比划地说上小半天。
苏抹又发现,其实王昱也不总是那么严肃,譬如说和他一起去放孔明灯的时候,王昱也像小孩子一样,又跳又叫,跟别人比谁的灯扎得最好看,谁的灯飞得最高最久。
再后来,苏抹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这个汉人大官了。都是因为,七月鬼节放河灯那天,王昱挽着袖子,对着站在水中放灯的苏抹念了一句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苏抹的官话不好,但是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却听懂了,王昱眼中的柔情万种她也看懂了。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当你看不到他的时候,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他的名字,只想快快跑到他身边,仔细看看他的脸,有满肚子话想要跟他说。等到了他身边的时候,却又羞答答地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喜欢一个人,就觉得他哪里都好,怎么看怎么顺眼。譬如说王昱,白白的皮肤好,细细长长的手好,走路摇摇摆摆好,说的温温柔柔的官话好,念诗的声音好,总之哪里都好。
苏抹开始讨厌集市上的那些盯着王昱傻乐的姑娘们,只觉得看一眼都要把王昱咬掉一块肉一样。于是,苏抹和王昱不再每天在城里闲晃,两个人约好了在山上的林子里见面。林子里有花,有鸟,有叮叮咚咚的溪水,就是没有那些傻姑娘。两个人不再像原来那样,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更多的,是苏抹靠在王昱的怀里,静静地一坐半天。
苏抹现在知道,为什么伊米和英至没事就喜欢钻树林了。突然回忆起,那次她不小心撞到伊米和英至在林子里亲热的场面-英至从背后紧紧抱着伊米,在伊米的脖子上啃来啃去,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音,伊米仰着头,闭着眼睛,微张着嘴,还不停喊着英至的名字。苏抹突然很好奇,不知道王昱的脖子是不是也很好啃。
想到这里,她慢慢转过头,一口轻轻地咬在了王昱的脖子上。王昱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手扶着脖子,吃惊地看着站在面前,满脸通红的苏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