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抹盘算好了走的日子,也想好了说辞,但是没想到,阁逻凤突然发起了高烧。高烧整整烧了两天,烧得他整个人像个大火球,嘴唇都烧干了,苏抹拿着布巾子,不停地用冷水给他擦拭。揭开肩膀上缠绕的纱布一看,果然,伤口处红肿一片,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又有淡红的血水渗了出来。看着阁逻凤意识不清地躺在床上,苏抹的眼泪掉了下来。
苏抹很气自己,床上躺的,明明是她的仇人,她不是不恨他,但是为什么就是止不住泪水。制书刚刚下来的那些天,苏抹每天都被满腔的怒火燃烧着,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杀了阁逻凤。后来混进了南征的军队,看多了生生死死,反而怒火慢慢熄灭了,余下的只是满心的疲惫。
这些天,苏抹自己一个人静静想了很多。毋庸置疑,她恨阁逻凤,恨他隐瞒身份,利用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同时她又庆幸,至少阁逻凤对自己的感情不是伪装出来的,否则她就只有撞墙的份了。但是对于阁逻凤利用波冲之死,巧取越析这件事,她反而看得很开。并不是说她喜欢他的做法,但是她明白,阁逻凤是南诏人,他有自己的立场,虽然整件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但是对于阁逻凤这个个体来说,她并不恨他,她恨的是南诏,为什么野心勃勃,不能安守自己的一隅,总要觊觎别人的领土。其实,心底里,她很是佩服和欣赏阁逻凤的这一步棋,明明是场意外,他却能举手间扭转乾坤,利用这个机会,兵不血刃地吞并了越析。眼看着南诏击败了双倍于己的南征军队,苏抹其实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越析的百姓免了战火之苦。
要说恨,其实苏抹更恨波冲,虽说是她自己选择了嫁给波冲,但是那并不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她恨波冲趁人之危,巧取豪夺。恨他做了诏主,却每日无所事事,不问民生疾苦。但是那又怎么样,最后落得一身骂名的,是她苏抹,不是波冲。
“怎么哭了?”
阁逻凤突然清醒了一点,看见苏抹坐在床头垂泪,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臂,轻轻抹去苏抹的泪水。
“伤口总也不好,怎么办。”
“不怕,过些天就好了。”
“这么多天了,我本来以为差不多该好了,结果又出血了……呜呜……都怪我。”
“傻丫头,怎么怪你。”
“我没照顾好你……呜呜……”
“只要丫头陪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有什么用,伤也不好……呜呜……”
“过来,别哭了,我死不了。”
一听这句话,苏抹哭得更厉害了。
夏末的雨水总是特别多,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在水洼里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涟漪,房檐上串串滴落的水珠一声声清脆地砸在石阶上,阁逻凤站在窗前,陷入沉思。今天早些时候,皮逻阁把他叫了去。
“凤儿,你的伤势如何?”
“多谢阿爸,已经没事了。”
“我听你阿妈说,你前天还在发烧,这么快就好了?你虽然年轻,但是也要注意,别硬撑着。”
“只是稍微有点反复,但是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做事已无大碍,阿爸放心。”
阁逻凤猜测皮逻阁今天找他来,绝对不只是询问他的伤势这么简单。诚节昨天刚刚回了城,他此次带着阁逻凤的两千精甲兵追击逃跑的浪诏,虽然没有抓到三个诏主,但是也算是凯旋而归。三浪诏的残部在诚节的追赶下,直逃过了邆赕的邓川城,又被诚节连夜逼进了山中,大部分人仓皇逃命时陷进了沼泽,死伤过半。而诚节带去的那两千人马,只伤了一百多个,剩下的都完完整整地回来了。皮逻阁大喜,昨晚特地给诚节开了个庆功宴,直把诚节夸上了天。
这几千精甲兵,是阁逻凤亲自精挑细选,每日操练培养出来的,是他的王牌。今日,皮逻阁要亲自去兵营检阅和犒赏,作为精甲兵统领的他,理所当然应该在场。但是阁逻凤知道,诚节背地里要求代替阁逻凤出席,理由是阁逻凤重伤未愈。诚节觊觎他的精甲兵不是一天两天,此次诚节的凯旋又让他在精甲兵里的威望提高很多,因此今天的阅兵,阁逻凤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否则如果皮逻阁一高兴,也许他就丢了这个辛辛苦苦带出来的王牌军。所以,当皮逻阁问起他的伤势的时候,他一口咬定自己已经痊愈了。
“既然你的伤已经好了,有件事还得辛苦你一趟。”
“阿爸尽管说。”阁逻凤满口答应道。
“是白崖城那里出了点事。虽然白崖城和我们南诏结盟已久,但是新上任的这个首领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暗通了吐蕃,最近趁浪诏和我们两败俱伤之机,仗着吐蕃给他撑腰,一直在边境骚扰。前些天拔了我们的一个城,我今天刚得到消息。凤儿你重伤初愈,这件事本来诚节就能处理,但是考虑他阿妈就是白崖城人,他自己也昨天刚刚回来。如果凤儿你的伤无大碍了,就还麻烦你跑一趟。”
阁逻凤万没想到是这件事,早知是这件事,他刚才打死也不会说自己已经伤愈无碍。他不愿意接这个差事,有好几个原因。
第一,如皮逻阁所说,诚节的阿妈是白崖城嫁过来的,虽然已为人妇,但是怎么都还是偏心自己的娘家,如果此次阁逻凤带兵攻打白崖城,不论胜负,她都会对阁逻凤母子更加心存怨恨,遗南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第二,别看皮逻阁说的轻描淡写,但是阁逻凤深知有吐蕃撑腰的白崖城是个硬骨头,仗着地利人和,就算攻下了白崖城,也是死伤惨重。此次抗击浪诏,阁逻凤的手下已经伤亡不轻,如果再加上白崖城这一趟,估计他手里的兵力就所剩无几了。
第三,虽然南诏现在归附了大唐,但是吐蕃也是阁逻凤绝不愿意得罪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万一将来有用得上吐蕃的地方,看吐蕃人到时候是记得南诏当年曾经和吐蕃做过对,还是记得他阁逻凤曾经和吐蕃做过对。
最后,白崖城这一趟,至少要去个两个月,这就意味着他要把苏抹一个人扔在大和城两个月。苏抹本就一心惦记着要离开,如果他真的去了白崖城,他很肯定,等他回来的时候,苏抹早就跑到了天边。
但是既然前面已经满口答应了,现在也无法再反悔,阁逻凤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两日后发兵白崖城。
阁逻凤望着窗外的雨丝,苦思良久,没有更好的办法,看来还是得装病。
苏抹真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她怎么永远都着阁逻凤的道。
阁逻凤烧退了之后的第三天,天下起了细雨,苏抹半夜醒来,不见了阁逻凤的影子。本以为他是起夜,但是半晌也不见回来,担心之余,苏抹从床上起了身,披上件衣服去找他。里屋外屋转了两圈,也没有阁逻凤的影子,苏抹探头向窗外看去。黑漆漆的院子中,淅沥沥的雨里,站着一个高高的身影,苏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是阁逻凤,光着膀子,肩头的纱布也拆开了,站在雨里,一动不动。
苏抹急忙跑出去,一把拉住阁逻凤,拽进了屋。
“你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衣服也不穿,站在那淋雨!”
“你怎么不睡觉。”
“还问我,你怎么不睡觉。你到底站在那干什么?”
“……没什么……”
“你看看,全身冰凉,烧刚刚退了,你找…………等会儿,阁逻凤,你成心的是不是……这是第几次了?我说怎么反反复复总也好不起来,原来是你在这做手脚……上次发烧是不是也是这么淋雨淋出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
“你什么你,你疯了是不是!不要命了!”
“你……”
“我怎么了,我快让你气死了!我每天在这担惊受……”
“你别走。”
“你说什么?”
“你别走。”
“……所以你就装病?谁告诉你我要走了?”
“我看得出来。”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装病装下去?”
“不是,只是我还没想出方法,怎么能留住你。”
“不是可以关着我吗。”
“腿长在你身上,你自己说的,我总不能关你一辈子。告诉我,怎么才能留住你。”
“我也没想出来。但是,在我想出来之前,你把自己擦干了,钻进被窝去!生病了还得我照顾你!”
第二天,苏抹拿着药膏和纱布来给阁逻凤换药的时候,发现伤口更恶化了,伤口的边缘红肿着,两边的肌肉僵硬发黑,伤口处渗出丝丝的脓血,整个人又烧得像个大火球般了。苏抹捂着嘴,瞪大了双眼,吓得不知所措。
“怎么这样了,昨天还没有这样,你是不是又乱动了?再这样下去,这条胳膊就要保不住了!”
“我昨晚自己拿刀划的。”
“你自己拿刀划的?……阁逻凤……”
“嗯?”
“我不走了,你别再划了……”
临发兵白崖城的前一日,阁逻凤因头一日参加阅兵仪式,劳累过度,伤势加重,高烧不退,皮逻阁亲自来到他的病榻前。
“凤儿,我就说你,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死撑着,你看看,伤还是没好吧,烧成这个样子了。”
“阿爸,我没事,就一点小烧,过几天就好了,不耽误明日出兵。”
“你这孩子,还嘴硬。哪也不能去,你老老实实在家养病,要不你阿妈非怨死我。”
“阿爸,我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