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绯昏昏沉沉地,时而清醒,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的时候,耳畔会听到南乡唧唧喳喳地声音,有时候说“公主姐姐什么时候会好?”——是担忧的声音;有时候说“这座山好高,天阴阴地是不是要下雪啦?”——却充满了兴奋地期盼。
阿绯迷迷糊糊,耳畔似乎有呼啸的风声,有什么打在车上,啪啪作响,像是风吹着雪,然而她的身体不知被什么裹的很严实,因此竟丝毫没有感觉冷。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有些小了,阿绯就听到南乡说:“刚才的冰川居然塌了真惊险,把我吓死了!”
阿绯心中也惊了惊,想问问是什么情形,却听南乡又问:“公主姐姐一直都睡着,不会死吧?”——然后回答他的是一声严肃地呵斥,让南乡“不要胡说”。
阿绯听到那呵斥的声音,似乎熟悉,似乎陌生,有些像是傅清明,但仔细想想……应该是那个赶车的无名大叔。
阿绯听着他的声音,心里又酸又苦,想问问他们已经到了哪了,但是浑身无力,似乎连一根头发都动不了,于是只好作罢。她的身体时冷时热,最难受的时候几乎喘气都变得很困难,阿绯不知道自己因为痛苦会轻轻地呻~吟出声,但是奇怪的是,在她觉得最难受的时候,就感觉像是有个人把自己抱入怀中,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然后似乎苦痛也一点点地被他抚平了,阿绯也在不知不觉里真正地睡了过去。
阿绯的病拖拖拉拉,一直过了七八天才好转,此刻马车却已经翻过了雪山,正在经过一片平坦的原野,南乡从车外爬进来,看阿绯靠在车厢上,惊喜交加地扑过来:“你醒啦?”十分亲热。
阿绯将小孩儿抱住:“嗯……我们到哪里了?”
南乡兴高采烈地:“已经到了虢北了,前面就有人家住,赶车的新大叔说送我们到那里就行了。”
“新大叔?”阿绯疑惑。
南乡说道:“先前的无名大叔离开了,换了一个新的大叔,说话的声音很奇怪!”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到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笑着说:“娃娃,我们虢北人说话都是这个腔调,我还算是说的很不错的,有很多人说的大启话,你还听不懂哩。”
南乡捂着嘴笑,跟阿绯说:“你听到了吧,是不是很奇怪?他还觉得自己说的很好呢。”
阿绯心头发凉,却不知为什么,出了会儿神后问:“那无名……大叔去哪里了?”
南乡说道:“不知道,看他很着急似的,大概是有急事。但是我们已经到虢北了,就不怕啦,等我们找到爹就好了。”
阿绯眨了眨眼,忽然一惊,放低了声音问:“你有没有跟外面那个人你爹是谁?”
南乡摇了摇头,忽然又捂着嘴笑:“放心吧,无名大叔曾经跟我说,在虢北不要随便提我爹的名字,因为他名气太大啦,有的虢北人喜欢,有的却不喜欢,只让我们暗暗地寻找。”
阿绯松了口气,没想到“无名”居然还这么有心……想了想,又打起精神来,反正来了都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隔着数千里之远,虢北的风物跟大启迥然不同,处处散发着异国风味,此刻不过是八月份,却已经大雪纷飞,满目都是白茫茫一片,阿绯依稀记得傅清明先前隐约说过,虢北地界秋冬日长,春夏日短,一般八九月便会飞雪,到四五月份冰雪才会消融,而后草长花开,是个冰雪之国。
在这样严寒之境,虢北的人多半嗜肉好酒,男的高大健硕,女子也强悍十足,以打猎来弥补农作物上的不足,寻常是男人出外打猎,女人守家,但有时候劳力不足的话,女子也会自行出外打猎,因此虢北人不论男女,都擅长骑射。
那赶车的大叔叫“泰沙”,这是南乡告诉阿绯的,阿绯听了暗笑,这名字跟“太傻”听来差不多,南乡又低低说:“公主姐姐,你去看一眼,泰沙的胡子跟头发都是黄色的,眼睛也是黄的……不对,是绿的……”
阿绯大吃一惊:“真的?”忽然想起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听闻虢北公主入京后,大家对虢北人的猜测,说他们长得很奇特,跟大启的人不一样,此刻听了南乡说,忍不住爬到车厢边上,打开车厢门往外看。
此刻天晴,满头的大太阳,阳光如金子般自晴蓝天空洒落,但地上却全是雪,厚厚地,纹丝不化,马车在雪铺成的道路上往前疾驰,阿绯望见前头车上坐着个黑熊似的身影,头上也带着黑色的皮帽子,正在赶车,自然是看不到他的脸了。
阿绯跟南乡在车内唧唧喳喳,那边泰沙赶着车,遥遥地看到了村庄的影子,于是便放声唱起来,他的声音却是很好听的,但是曲子奇异,又是用虢北语唱得,因此究竟是在唱什么阿绯跟南乡都纹丝不懂,只隐约听出歌里似乎带着欢喜的调子,可也不全是那种喜气洋洋地。
阿绯从没听过男人这样放声唱歌,一时听呆了,虽然不懂其中意思,可心里却隐隐地有些被那曲调打动。
南乡忍不住,等泰沙唱完了,就问:“泰沙,你在唱什么?”
泰沙说道:“是我们常常唱得歌,叫‘丰收歌’。”
南乡吃吃笑了会儿,这时侯满地大雪,他居然唱什么丰收歌,嘴里却说:“你唱得真好听。”
泰沙笑:“我们这里的人都会唱,我算是唱得一般的,不算顶好,不算顶好……看,我们村子要到了。”
阿绯跟南乡往前看,果真看到在不远处极蓝的天空下,坐落着一座村庄,屋子都是尖尖顶儿,矗立着探向晴空。
泰沙放慢了速度,马儿摇着铃,悠闲地踏着步子往村口而去,却见自雪地里跑出许多矮个子来,一边往这边跑一边欢呼,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些奇怪的话。
阿绯跟南乡双双吃了一惊,却见那几个矮个子像是小孩子,但是跟大启的小孩不同,这些小孩长得跟雪娃娃一样白净,有的是黄色头发,有的是灰褐色,只有一个是黑头发的,一个个穿着小皮袄,扎着皮带,有些大点儿的孩子看似五六岁的,腰间的皮带上居然还带着小小地匕首。
这群奇异的小娃儿笑容满面地跑上来,有人竟然直接拦向马前,眼看那马儿就要冲过去,只要马蹄踩下去就能将小孩踩成肉泥,吓得南乡叫起来。
泰沙呵斥了声,手中缰绳一拉,千钧一发之时,马儿稳稳地立住,而那跑上来的孩子也嘻嘻一笑,跳了开去。
泰沙低头,笑着又呵斥了几句虢北话,那帮孩子却丝毫不在意,围在他膝边问长问短,有人居然大胆从马肚子底下钻出来,顺便还挠挠那马腿。
阿绯跟南乡靠在车边,看了个稀奇。
为首的一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有一头很黄的头发,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有点像是金子,阿绯是头一次看到,在他的印象里,曾经有一次看到进贡的狮子,仿佛就类似这种颜色……没想到人居然也会长出这样的“毛”来。
那孩子脸色雪白,双眼却是碧绿色,看了一眼南乡跟阿绯,又看泰沙,便用虢北语说:“泰沙大叔,你这次又去干什么买卖啦?这两个是什么人?”
泰沙说道:“阿雷登,你又领这群小崽子出来乱跑,你阿爹还没有带你出去打猎吗?这两个人是我带来的客人,会暂时留在我们村里。”
阿雷登抬手摸了一把腰间的小匕首,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阿爹说要等我再长一岁才带我去,艾诺跟我一样大,为什么他阿爹都带他去过一次了?泰沙大叔,下次见了你帮我求求情吧……”
泰沙哈哈笑:“你阿爹也是为了你好,现在的野兽可凶了,你又小,如果咬住了你,一口就能吞了。”
“我不怕!”阿雷登在胸口一拍,又说,“再说我也跟着哥哥学了两年了,我很想去猎一头小熊回来呢!到时候你就看吧!”
两人在这儿对话,其他的孩子便对阿绯跟南乡生了兴趣,有两个调皮的,居然抱着泰沙垂在车边的腿爬上了车,其中一个凑过来,嘴里呜噜了一句,面向着南乡,似是在跟他说话。
南乡当然听不懂,就问:“你说什么?”
那孩子看他一眼,又回头看另一个孩子,呜噜着又说了句什么,南乡跟阿绯面面相觑,见两人一个头发金黄一个是褐色,脸却同样的白,但是眼睛的颜色却很奇怪,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小魔怪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两人定然不会相信世间居然还有人生得这幅模样。
那虢北的小孩对另一个爬上来的孩子说:“他长的很奇怪。”另一个说:“他还听不懂我们的话,但是他说的我知道,我听泰沙大叔跟别人说过,像是大启的话。”先头那个说:“真的是大启的小孩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泰沙大叔在旁听到这里,就笑道:“你们不要乱问啦,现在你们要跟我回村子还是要在这儿玩?要是回村子的话就都上来,我带着你们。”
几个孩子巴不得看热闹,当下所有人都七手八脚爬上来,围在阿绯跟南乡身边儿,先前的阿雷登坐在阿绯身边,看一眼她,又看南乡,然后回头对泰沙说道:“泰沙大叔,他们是你的亲戚吗?”
泰沙说道:“怎么啦,小鬼头?”
阿雷登就笑:“如果不是亲戚,你带这样美丽的姑娘回来,安吉利大婶一定会生气的,到时候又要打你了。”
泰沙跟着哈哈大笑:“打是亲骂是爱,这个你以后才会知道。”
阿雷登说:“我不信,我喜欢的姑娘才不会打我。”说着,就歪头看了阿绯一眼。
旁边的虢北小孩儿凑在南乡身边,拉拉他的衣袖,又看看他的头发,端详他的眼睛,没一刻消停,幸好南乡也不是个怯生的,这些小孩儿打量他,他也毫不示弱地打量着对方,从村口到村子里不远的路,这些小孩儿把南乡认了个明白,南乡也把几个小孩儿看了个遍。
泰沙大叔赶着车来到自家院子前,这个村庄,院子都建的很低矮,基本都是用木头圈成的,站在外面就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形,马车才停下,里头就传来狗叫声,然后厚实的木头屋门打开,走出一个胖胖地带着围裙的中年妇人,自然就是他们所说的安吉利大婶了。
这妇人还没走到门口,几个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推开门一拥而入,安吉利大婶呵呵笑起来,挨个头摸了摸,说:“小崽子们,快进屋里头,大婶早上才做的奶油酥饼,一个吃一个。”
小孩们一听有吃的,欢呼着冲向屋里头,只有阿雷登“老成持重”,强忍着食欲并没有就跟着冲进去。
安吉利大婶出了门,一眼就看见阿绯跟南乡站在老伴的旁边,将人打量了一眼,脸上露出些微惊讶的表情,阿雷登在旁叫:“大婶!”
安吉利看见他,就说:“阿雷登,怎么不进去吃东西?小心都给其他崽子们吃光了。”
泰沙大叔说:“你啊,不懂,小阿雷登长大了,像是大人一样,当然不会像那些小崽子一样抢东西吃,快,快让客人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