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在初夏的微风和香樟投下的光斑里悄然流逝, 而随着它逐渐接近尾声,《寻灯》的拍摄也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局。
法院审判庭内。
正前方的审判台上端坐着三名法官,台前书记员有条不紊地在键盘上敲下庭审记录, 左右两侧分别是公诉人和辩护人, 而这场庭审的主角——被告人算命先生,正面对着审判台坐在法庭正中,身后的围栏外便是座无虚席的旁听席。
由于这个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庭审的辩论过程也并不复杂,基本流程结束后很快便进入了最终的宣判环节。
“全体起立!”
随着法官的庄严高声,法庭中包括旁听人员在内的所有人肃然起身。
“现在宣判,根据我国……”
法官宣读判决书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各个角落, 条分缕析地列举了算命先生触犯的法条以及最终的判决结果,字字句句在宽敞的法庭中掷地有声,久久不绝。
镜头扫过旁听席前列, 最终停在了最边沿处站着的方至身上。
他的耳中跟所有人一样听着宣判, 双眼却一直盯着前方算命先生那苍老的背影,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 但目光里包含的意味却十分复杂。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旁听这次审判,或许是想有始有终、为这段时间遇到的一连串变故等一个结果, 又或许只是因为, 他心中还存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犹疑。
判决书的最后一个字落地后,主审法官敲下法槌宣告了闭庭。
待合议庭先行退场,守在庭边的两名法警走上前来,准备将算命先生带回关押、等待移送,而所有参与人员和旁听人员也开始有序离场。
被告席上的老头听话地站起身, 在两名法警的左右夹护下、拖着略显迟缓的脚步往左侧的出口行去。
路过旁听席时, 老头不经意间往旁扫了一眼, 这一眼恰巧看见了站在最前排的方至。
周围的所有旁听人员都在走动退场,唯有方至还静静站在原地,这将他反衬得既突兀又显眼。
而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老头的脚步也不由微微一顿。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都不到一米,中间只隔着一个低矮的、勉强齐腰的木制护栏。
就这么沉默对视了两秒后,老头的表情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神变得像是戏谑又像是怜悯,略微弯起嘴角,满含讽刺意味地轻轻一哂。
还没等方至明白这抹哂笑的含义,老头已经前倾身子、凑到了他耳边——
“要不是那盏灯摔碎以身挡劫,你真以为手术能成功?”
方至的瞳孔微微震颤,而旁边的两名法警立刻严肃喝止了老头这明显违反程序的行为,将他往后一拉、强行押解着往侧门行去。
方至站在原地,看着三人逐渐远离的背影,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可思议又真假难辨的迷境般,久久未能回神。
*
“Cut——!”
场边的庄宴高声喊道,随即在众人等待的目光中,他将监视器里的整个片段从头审视了一遍,没再同往常一样喊出“过”或者“再来一次”,而是笑着宣布道:“杀青!”
“耶——!”
整个场地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这场戏和先前的病房戏一样,都是在山庄内布景拍摄,将原本宴会厅的礼堂打造成了法庭的模样、原本的观众席充当了旁听席,而饰演参审者和旁听者的不仅有演员,还有不少山庄的工作人员。
这是整部电影中除了医院大厅那场戏外参演人数最多的一场,而此时所有参与者、无论是否是剧组成员,都忍不住被这杀青的氛围感染,加入到了激动欢呼的行列。
欢呼喧闹持续了将近十分钟,待大家终于平静些,宋野城这才“突出重围”准备去楼上换衣服,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野城哥!”
宋野城回头一看,发现来人居然是齐听雨,了然道:“放假了?”
齐听雨显然是特意来庆祝齐先韵杀青的,而算算时间,这会儿大学也刚好到了该放暑假的日子。
“对啊,”齐听雨笑道,随即朝旁边的江阙挥了挥手,“白老师,又见面啦。”
甫一看见她那明显还有话想说的表情,宋野城立刻警觉道:“你该不会又是来找他的吧?”
齐听雨倏而一噎。
她原本还想先寒暄两句来着,没料这么快就被戳破,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干嘛,不行啊?”
江阙眼看这俩人一见面就要掐起来的架势,心中不禁有些好笑,看向齐听雨道:“什么事?”
见他问起,齐听雨立刻换了副热情的表情:“哦,我就是想问问,叶老师最近是不是很忙啊?我有些专业问题想请教她,但总感觉她好像没什么空搭理我。”
听到这话,宋野城在心里“啧”了一声,心说这丫头还真是一根筋,再一想江阙跟他养母那绝对算不上好的关系,他当即一边往旁边走一边朝齐听雨勾了勾手:“你过来。”
齐听雨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满眼狐疑地跟了过去:“干嘛?”
“你为什么非得惦记着她?”宋野城压低音量道,“燕音的老师还不够你学的?”
齐听雨立刻反驳:“那我也不能放假还赖在学校吧?我不放假老师还放假呢?”
宋野城道:“那你就不能老老实实放暑假,开学再继续学?”
闻言,齐听雨居然瞪眼哼笑了一声,指点江山似的道:“你以为音乐学院跟其他学校似的,只有期中考和期末考?拜托,我们随时都在面对各种考核,不进步就等着被over你懂不懂?我还敢放假?”
她这话说得居然还挺有上进心,让宋野城都不禁有点刮目相看。
不过刮目归刮目,总让她这么烦江阙也不是个事儿,宋野城略微思忖片刻,忽然一扭头,抛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要不这样,我找约克里维斯给你上课怎么样?”
齐听雨瞬间瞪大了双眼。
约克里维斯,那可是世界顶级钢琴家,每年巡演都一票难求,是万千钢琴演奏者心中神祗般的存在。
“真、真的假的?”齐听雨话都有点不会说了,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震的状态。
“回去就给你约,假期每周至少让你上两节,来回机票算我的,还有问题没。”
齐听雨双眼放光,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看上去恨不得立马狗腿地给他捏捏肩。
宋野城食指隔空一点:“不、许、再、来、烦、他。”
齐听雨简直都要花枝乱颤了,忙不迭连连点头,点完复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八卦心顿起,古灵精怪地凑近道:“哎城哥,你该不会真像网上cp党说的那样,对白老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吧?”
宋野城威胁地眯了眯眼。
齐听雨立刻做了个给嘴拉拉链的动作,另一手比了个OK:“我闭嘴,我什么都不知道,约克里维斯万岁。”
几步之外,江阙本还在想该怎么回答齐听雨的问题,却见两人在角落里也不知嘀咕了什么,齐听雨再回来时就跟失忆了似的,对着他粲然一笑:“白老师,那我先走啦,回见!”
说罢,她就那么迈着华尔兹般轻盈的步伐翩跹远去。
江阙愣了一会儿,转头问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宋野城略歪身子凑近他耳边:“我说你特烦她,让她离你远一点。”
“……”
江阙显然不可能信这种话,满眼狐疑地盯着他。
然而宋野城却没打算多解释,拍拍他的后背道:“走吧,陪我换衣服去。”
*
收工回到别墅后,当晚他们便收拾起了回程的行装。
《寻灯》的杀青宴还是要办的,但地点并不在银岭,而是安排在了首都预定好的酒店。
豆子那边的东西中午就已经收拾完,这会儿积极地跑来忙活起了宋野城这边。
趁着他收拾的功夫,宋野城走出房门,转去对面房间看了一眼。
江阙的东西本就非常少,此时早已收拾妥当、整齐地摆在了墙边,但他的人却并不在房中。
宋野城有些纳闷,想了想后转身下到一楼,便见江阙正盘腿坐在白毛窝边的地毯上,低头看着手机。
“干什么呢?”
最近这段时间江阙看手机的频率可着实有点高,宋野城一面觉得这是个好现象,一面却又难免有些好奇,于是信步走了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掸眼一扫,只见江阙的屏幕上居然是某家房屋中介的租房页面。
宋野城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立刻想起了自己当初让他搬家时说的话——大不了等电影拍完你再找房子。
现在电影拍完了。
而江阙也真的开始找起了房子。
宋野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甚至都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已经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去、直接把江阙的手机锁了屏。
屏幕瞬间黑下,江阙转头一脸茫然:“?”
宋野城佯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这么急着找房子干什么?我家不能住?”
江阙道:“但现在电影已经拍完……”
“那又怎么样?”宋野城打断道,“电影拍完不是还有综艺么?”
江阙眨了眨眼,没太明白这话的逻辑。
当初宋野城是以“电影拍摄期间住在剧组,就算租房也是闲置”为由让他把东西先放他家,可综艺又不需要常住某地,并不存在租房闲置的问题,这因果压根都构不成关联。
但江阙倒也没有就逻辑问题多纠缠,只道:“可我总不能一直住在你家吧?”
“为什么不能?”
宋野城这回反驳得更加理直气壮:“那么大个房子它不配住两个人吗?空着那么多房间它不寂寞吗?”
江阙:“……”
这话确实有点扯淡,宋野城自己说完也觉得像强词夺理,看着江阙无语的表情,他当即决定换个策略——
下一秒,他忽然以影帝级的演技长长叹了口气,垂眸认输般道:“算了,跟你说实话吧。”
江阙盯着他,静静等着下文。
宋野城:“其实我一个人住有点害怕。”
江阙:“………………”
这话听上去分明比上一句还要扯淡,偏偏宋野城说得情真意切,再配上他那臊眉耷眼的神情,让江阙莫名就联想到了上次网上疯传的那张狼狗叹气图。
超可怜。
还像在撒娇。
不等江阙分辨出他这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宋野城再度调动了他无懈可击的卓绝演技,垂下的眼皮轻巧一掀,目光殷殷地望向他:“你就陪我多住一段时间呗,白老师?”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像”在撒娇的话,那现在江阙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在撒娇。
江阙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他都怀疑宋野城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奇遇,自从上次他去首都录音回来后,宋野城就跟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愈发能将这种以退为进的功力运用得游刃有余、炉火纯青。
然而宋野城不知道的是,无论是这以退为进的功力,还是那以假乱真的演技,对于江阙而言其实都是多余的,因为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他轻易妥协破例的话,那个人本身就是宋野城无疑了。
眼见江阙像是已经动摇,宋野城立刻乘胜追击地轻轻撞了撞他胳膊:“那就这么定了,嗯?”
迎着他灼灼期待的目光,江阙根本连拒绝的念头都消弭在了尚未萌芽的泥土里。
片刻后,他就那么放任某种本该克制隐忍的情绪将他统治,纵容而又无奈地一笑,轻轻点下了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