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鹿鸣别苑A8四楼。
休闲茶室里亮着一盏昏黄吊灯, 吊灯下,坐在圆桌前的江阙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抚上颈侧松了松脖子。
电影和节目的拍摄将他的写作进度拖慢了不少, 但是好在故事在他心里早已成型, 只要按照既定的大纲去写就不会出现多少偏差。
只不过,今晚的他却并没有完全跟随大纲,反而是将大纲做出了一点调整——他给主角铺垫了一条感情线。
这在他以往的书里是从来没有过的。
恋爱经历的匮乏让他一直都很稀缺此类的灵感,虽然曾经也尝试着写过,却因为无法深切共情而多少有些流于表面,写出来总是稍显寡淡、不尽人意。久而久之,他便也不再强求, 索性给自己明确了定位——剧情流。
然而今时今日,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与宋野城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像给他点亮了某种新buff一般,让他心中时常会氤氲起丝丝缕缕、缠绵盘绕的情愫, 于是才刚冒出点添加感情线的念头, 源源不断的灵感就如泉涌般流进了脑海。
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啊。
江阙不无感慨地想。
感慨间,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屏幕右下角:
23:15
都这么晚了?
江阙着实意外了一下, 一直沉浸在新灵感带来的创作氛围里,他都没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这会儿时间概念一复苏, 身体也立马有了呼应, 肚子忽然轻轻“咕噜”了一下,就好像在小声抱怨主人苛待它一般。
江阙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和宋野城一起吃的那顿虽然已经算是晚饭,但当时其实连五点都还没到,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 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想着,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 也没关电脑,就那么转身往楼梯走去,打算下楼随便煮点面条垫垫肚子。
然而等他下到二楼,却又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想起,宋野城出门前好像说过回来要带宵夜来着。
说起来现在也挺晚了,他还没忙完么?
要不然……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干脆就别带宵夜了,下午剩的西红柿牛腩还有不少,用它下两碗面味道应该也不错。
主意打定,江阙当即摸出手机,给宋野城拨了过去。
待接的嘟声很快响起,江阙顺手贴到耳边,继续慢步往楼下走去,不料才刚下两步,忽然听见一阵隐约的铃音从后方传了过来。
江阙顿住脚步,回头朝二楼看去,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书房方向传来的。
手机没带?
江阙纳闷地想着。
可宋野城出门前进过书房么?
好像……没有吧?
但他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于是只得疑惑地眨眨眼,转身重新往上行去。
踏入走廊,铃声的源头已经显得愈发清晰,江阙顺手挂断了电话,径直走向了书房。
书房的推拉门半开着,他伸手轻轻往旁侧推了下,门便轻巧朝旁滑去。
屋里没有开灯,玻璃墙外茂密的竹林借着月光投进凌乱剪影,如水波般摇曳晃动,在屋里勾勒出窗花般的轮廓。
江阙抬眼一扫,发现桌上的台式电脑竟然开着,而显示屏散发出的幽幽蓝光里……赫然映出了一张人脸。
江阙险些被吓了一跳,随即好笑道:“你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电脑前的宋野城像是在出神般,垂目望着桌上刚刚熄灭的手机屏幕,直到江阙走到近侧,他才稍稍偏头,朝他看了过去。
视线相触的刹那,江阙忽然心悸了一下,宋野城的表情明明没什么异样,可不知怎的,他却莫名从那眼中看出了一丝无措。
江阙不知这感受是从何而来,几乎有些茫然地勉强笑了一下:“你……怎么了?”
说话间,他的余光瞥到了旁边的电脑显示屏,发现上面正开着一个窗口,虽然画面是静止的,但从下方的进度条来看应该是段录像。
看到那画面左上角的计时器和下方隐约露出的车前盖,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这是……行车记录仪?”
这回宋野城没再沉默,只是回应的声音有些沉闷:“嗯。”
“谁的?”
宋野城车库里的车虽然不止一辆,但却没有哪辆的颜色与录像中这个车前盖吻合。
“唐瑶的。”宋野城道。
他此刻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再加上调看记录仪这种取证般的特殊举动,忽然就让江阙紧张了一下:“她出什么事了么?”
听到这一问,宋野城再次转头看向他,那眼中情绪之复杂,就连江阙这样一个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都没能准确辨认出其中的意味,只是语气听上去还依旧平稳:“没有,这是在《天将雪》剧组录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就那么凝望着江阙,那种掺杂着困惑的探寻,就好像试图在那张脸上寻找到什么一般。
然而,江阙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要看这个?”
他没有对“天将雪剧组”产生任何反应,也没有对录像里的场景流露出任何异样,就好像只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好奇打听着一桩事不关己的逸闻。
这让宋野城眼中的困惑越发浓重。
他既像是试探,又像是求证般问道:“你看不出这是哪儿?”
这是哪儿?
这个问题把江阙问得一懵,因为宋野城已经说过这是在剧组录的,那么地点显然就该是剧组才对,可他现在却又这样问,难道问的是这记录仪拍摄的具体位置?
江阙疑惑的目光再度转回了屏幕。
录像此时是暂停的状态,而它呈现出的场景也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看上去就只是一个类似于车库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车前不远处的空地上堆放着一些大中型器械,而那些器械江阙也都认得——那是古装剧组武术团队常用的威亚和武戏器械。
“是……设备仓库?”江阙试探道。
他原本是不必这么迟疑的,但这录像的拍摄时间显然是深夜,而这仓库又没开灯,仅凭周围透进来的那点暗淡月光,他也只能分辨到这个程度了。
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想不通宋野城到底是想让他看什么,这种存放器械设备的仓库在剧组里并不稀奇,即使认出来了,他也还是不理解这究竟有什么值得细看。
宋野城紧盯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心像是在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里来回翻滚,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迷惘与挣扎。
天将雪,剧组,仓库。
这几个关键词连在一起甚至都已经不能算暗示、而是□□裸的明示了,可江阙却还是这样一副全然不明所以的模样,这让他几乎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今晚听到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当然真实发生过。
今晚唐瑶所说的每一个字、他亲眼看见的每一帧画面都是那样历历在目,如同炸雷般惊愕着他、困惑着他,让他在面对唐瑶给出的结论时哑口无言,只能像根摧折的木头般、找不到任何一丝辩解的余地。
他们的会面其实早在八点多就已经结束,可他机械地将车开回家、停进车库,然后就那么独自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他把江阙这半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在脑海里重温了一遍,试图在当中找到任何一点可能翻盘的蛛丝马迹、为他今晚得知的一切寻求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
可是没有。
回忆越是重温就越是疑窦丛生,甚至还适得其反地,为那些证据加上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砝码。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面对现实。
明明已经握着那块存有“铁证”的U盘,他却迟迟没有推门下车,他就像一个冥顽不灵的矛盾体,一面执拗地拒绝相信今晚所得知的一切,一面却又找不到半点能够支撑这盲目信任的理由。
是的,哪怕证据再多,他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可他偏偏却又没有勇气去找江阙求证。
因为心底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他这不讲道理、不讲逻辑的苍白信任根本无异于自欺欺人。
就好像那倾家荡产去换“神灯”的方至,一边说着不信鬼神,一边却又在追寻那最荒诞的神迹,即使站到了最终的审判庭上,还是轻易就被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动摇了心神。
于是最终最终,哪怕他在密闭车厢逐渐稀薄的空气里推开门、下了车,却还是没能握着那滚烫烙铁般的U盘走上四楼,而是中途就耗尽了所有冲动,悄无声息地独自坐进了书房里。
他知道这是在逃避。
但是哪怕能多逃避一秒也是好的。
于是他求仁得仁,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逃避了三个小时、一万多秒,直到手机铃声响起,直到江阙推门走进房中,他终于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再也没法逃避下去了——
此时此刻,面对着江阙茫然里掺杂着一丝忐忑的回答,他的犹疑其实远比江阙更为浓重,因为不论是凭借直觉,还是凭借多年来因钻研演技而对神态表情产生的精准判断力,他都无法从江阙脸上找到任何一丝作伪的痕迹。
江阙是真的在茫然。
而这恰恰又与已知的事实全然相悖。
如此矛盾的状况几乎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以至于他一贯条理分明的大脑都仿佛纠缠在了一起,愣是半天没能找到任何一点思路去分析、去解释。
于是就那么与江阙对视良久后,他只得被迫放弃了思考般、眨着眼垂下视线,而后就那么在江阙的目光中伸出手去、伸向键盘,“啪”地敲下了空格键。
江阙立刻扭头看去,只见屏幕中的画面虽然依旧像是静止的,但左上角的计时器却已经开始跳动——录像恢复了播放状态。
此时此刻,江阙心中的疑虑其实也已经达到了顶点,虽然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宋野城这极为反常的表现却已然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揣着那点不安与忐忑,他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屏幕里根本看不出名堂的画面,企图在当中找到任何线索,为眼下的状况作个解释。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画面却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果不是那计时器还在跳动,几乎都要让人以为它又被暂停了。
短短几分钟显得尤为漫长。
就在江阙感觉自己都快要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时候——
忽然间,画面倏地一亮。
江阙不禁稍怔,随即很快意识到这是仓库里的灯被点亮了。
虽然灯光十分昏暗,但却刹那间就将眼前区域照了个分明,而当原本模糊的景物都变得清晰起来时,江阙脑中却蓦地顿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
为什么这个地方……竟然有点眼熟?
然而不等他继续深想,画面里紧接着出现的一物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此时整个仓库里唯一在动的东西,是刚从远处的侧面进入拍摄视野的一个身影。
那显然就是刚才开灯的人,只是现在所处的位置却并不在灯光的笼罩中,江阙盯着那身影一点点走近,只能凭身形大概判断出那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随着那人继续接近,他的体态轮廓也愈发清晰了起来,江阙看着他走路的姿势,渐渐地、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十米,八米,六米……
那人渐行渐近。
渐渐靠近了阴影边缘。
终于,当他跨过明暗交界、整张面孔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时,江阙猛然间张大了双眼,紧跟着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一般,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从全身毛孔蔓延了开来!
那张脸——
居然是他自己的脸?!
江阙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拼命地眨眼确认着,呼吸也跟着一点点急促了起来,就连大脑都已经开始因为缺氧而阵阵晕眩。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人,就像是要将那人活生生瞪出屏幕,然而屏幕里的人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吃惊而暂停分毫,自顾自地走到车前不远处,朝那堆威亚器械行去。
他的耳侧挂着一张要掉不掉的口罩,手里似乎还拿着几件工具,径直走到吊威亚用的卷扬机前,蹲身把工具放在了一旁,将轮轴上卷着的钢丝拉出一条长线,然后打开底座的箱盖,拿起身旁的工具在里面操作了一番。
弄完之后,他似乎是想确认什么,用手将轮轴前后转动了一下,见它已被牢牢卡住,这才像是终于满意了一般,重新将钢丝绕回了轮轴。
看着这一连串目的明显的举动,江阙哪里还会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了画面左上角的具体时间——
-09 22:06:35
那正是他的《城野记事》发布“拍戏落水”章节的前一天!
江阙脑中轰然炸响。
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天宋野城反常的表现到底是从何而来,终于意识到了那句“你看不出这是哪儿”里所包含的意味。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却只有惊愕和混乱,强烈的惊悸将他在“怀疑录像”和“怀疑自己”之间狠命撕扯,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半点出路。
书房里就这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江阙就宛如一尊冰冻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直到屏幕中的人已经离开,直到仓库的灯再度熄灭,直到录像彻底播放结束、自动跳转,他才终于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仓皇而无措地看向了宋野城。
“不是的……”他焦急却又毫无章法地辩解着,声音颤抖得几乎难连成句,“那不是……我没有……”
宋野城没有反驳,只灼灼望着他,心中还保留着一丝卑微的渴望,渴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足以扭转所有证据的、救命稻草般的解释。
比如……他正是因为预知设备会出故障,才会提前去剧组检查。
哪怕这个理由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根本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接触过设备的第二天就笃定地写下那章“拍戏落水”的预言,但只要他这么说,宋野城就甘愿听从心底那点盲目的偏袒、一叶障目地选择相信。
然而江阙又哪里知道该从何解释,就连他自己都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错愕中,张口结舌半晌,最后却只挤出一句:“我根本……根本就没去过《天将雪》剧组……”
听到这话,宋野城的目光微微变了。
像是某种希冀倏然落空般,流露出了一丝掺杂着无奈的悲哀:“可是你去过。”
是的,他去过。
最初看完录像的时候,宋野城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否认录像的真实性、否认录像里的那个人就是江阙。
因为抗拒接受事实,他拼命将所有可能性都罗列了出来,甚至不惜给这段录像赋予了种种不切实际的阴谋论,比如视频的拍摄地点根本不是剧组仓库,只是一个布置相仿的场景,比如录像里的脸根本不是原来的,而是是后期替换上去的,甚至是易容、替身、双胞胎。
然而他与电影事业打过近二十年的交道,对视频后期制作的所有手段如数家珍,一段画面究竟有没有经过编辑修改,他的判断方法甚至不会输给任何专业鉴定。
而眼前的这段录像,无论他通过肉眼分辨还是借助技术软件分析,得出的结果都是——它分明就是原始文件,根本连一丝编辑的痕迹都没有。
至于其他种种猜测,其实最终都可以归结为同一个问题——江阙有没有去过剧组。
如果他根本没去过剧组,哪怕只是在那一天没去过剧组,那么他就拥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一切指摘都会不攻自破。
想要求证这一点,也并没有那么困难。
因为剧组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出,越是知名的剧组越是严格,而像《天将雪》这种顶尖级别,想在剧组里出入走动,要么就得自身有相关职务,要么至少也需要有权限的工作人员领进。
思及此,宋野城很快联想到了一件事——
当时《天将雪》的武术团队是由贺景升牵线介绍,而他又与江阙相熟,如果江阙真的进过剧组,他无疑是最有可能知情的人。
于是,宋野城就那么当着唐瑶的面给贺景升拨去了电话,没有提录像的事,只问他知不知道江阙有没有去过《天将雪》剧组。
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有。
贺景升告诉他,江阙曾以“想见偶像”为由让他帮自己进趟剧组,而这对贺景升来说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所以分分钟就已经办妥,甚至当天还是他亲自开车去江阙家接他、把他送去的机场。
而那一天,正是1月9号。
明明这通电话已是一锤定音般的验证,可直到那一刻,宋野城依然没有放弃侥幸。
他甚至有些掩耳盗铃地想:万一那天江阙只是去了机场却并没有登机,又或者即使下了飞机,但并没有去剧组呢?
于是他就好像一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盲目之人,先是联系机场的人脉,查证了江阙当天的起落行程,又联系到当天负责去机场接人的剧组场务助理,终于得到了最终的答案——
江阙的确在1月9号当天抵达了剧组。
这个答案让他在挂断电话后久久未能作出反应,让他在旁观完全程的唐瑶担忧的目光里再也给不出辩解,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陷入了无解的挣扎,也让他在此刻、面对江阙这句否认时,感到了一种力不从心的颓然。
“可是你去过,”他听见自己有些喑哑的嗓音开口道,“而且那天,是贺景升亲自接送你去的机场。”
江阙整个人都被这句话给砸懵了,仿佛没能听懂一般:“什……什么?”
紧接着,他就像受到了某种惊吓般,条件反射地摇着头:“不可能、怎么可能……他胡说!我那天……那天……”
说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转身步伐不稳地朝门口冲去,匆忙间甚至“啪嗒”带翻了桌上的笔筒,让笔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宋野城一惊,也顾不得再管其他,连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跟出书房、跟进客卧,就见江阙冲到衣柜前,手忙脚乱地将本就寥寥无几的衣物扒拉了出来,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就那么跪在地上急急翻找了起来。
“哗哗”书页声急促而迫切,宋野城稍稍走近了些,发现那似乎是一本日记,里面密密麻麻满是字迹。
江阙一言不发,就那么闷头翻找着,终于翻到某处后停了下来,一目十行地将前后两页都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忽然就像被泼了盆冷水般,呆呆僵在了那里。
宋野城也不知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只发现他的脸色一片惨白,正要上前,却不料脚才刚迈出,江阙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微微一颤、偏头脱口而出:“你别过来!”
宋野城霎时一顿。
江阙甚至都没有跟他对视,只是紧盯着他的脚下,发现那双脚没有再继续靠近后,他才像是得到了一点暂时的安全感般,缓缓向后挪坐着、抱起了膝盖,一点点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不是我……”他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摇头嗫嚅着,相较解释而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没有……没有去过……”
虽然还是在否认,可听上去却是那样苍白无力,因为他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只能徒劳地一遍遍重复辩解。
宋野城看着那蜷缩的身影,听着那颤抖的呢喃,脑中忽然浮现起了很多年前、初见的山崖上几乎相同的一幕。
虽然眼前的身影已经不复当年的幼小,可那瑟缩又脆弱的姿态却依然能让人轻易感受到他的遍体鳞伤。
宋野城心里蓦地一阵绞痛。
刹那间,他想要息事宁人、就此翻篇的欲望达到了巅峰,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将这份证据带回来,血淋淋剖开在二人面前。
终于,他的脚步还是动了。
虽然江阙已经说了“别过来”,他却还是迈步走了过去、蹲下了身。
“江阙,”他抬手握住江阙抱着膝盖的手,什么真相、什么理智他通通都不想再管了,“我们不想了好不好?”
是的,如果说能为那些证据找到足以推翻的解释是他最想要的结果,那么如今即使找不到,他也不想再继续深究、不想再要所谓的解释了。
然而,听到这话的江阙却并没有好转,反而在短暂的愣怔后,像是认清了某种现实般,将手从宋野城掌心一点点抽了出来。
他重新环抱住双膝,目光垂望着地面,很轻很轻地说:“……你不相信对么,你也觉得是我做的是不是?”
不,不是的。
宋野城无声地呐喊着。
正因为他从不相信那是江阙所为,才会被那无法推翻的证据逼到眼下这样困厄的境地。
江阙在他的沉默中缓缓抬起头,宋野城这才发现那双眼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而那眼神更是哀伤得叫人心碎:“可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哽咽话音落地的刹那,滚烫的泪水也从他眼中倾坠而出、砸在了宋野城手背,烫得他心尖狠狠一颤,转瞬间就已跟着红了眼眶。
一边是所有出路都被断绝的证据,一边是爱人绝望的祈问,他只觉从未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刻,仿佛心肝脾肺都在被狠命撕扯,纠疼得死去活来。
而那煎熬落在江阙眼中,无疑就已是一种无声的宣判,让他终于心如纸烬般、几近凄然地轻笑了一下,颓然闭上了双眼。
“没有人会相信我,”他抬起双手,紧紧捂住了额角,感到一阵阵炸裂般的疼痛侵袭着脑海,“没有人,没有人会相信……”
疼痛令他忍不住痉挛般颤抖,紧随而至的窒息感带来猛然晕眩,耳中剧烈嗡鸣拖着长音、尖锐地像是要钻进脑髓。
宋野城听着那断续的话音,察觉到手下传来的颤抖,忽地感到了一丝不妙:“江阙?”
然而江阙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他紧紧闭眼蹙着眉头,仿佛陷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噩梦。
无数不知真假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疯狂闪现、碰撞,让他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就好像有另一个灵魂正在试图侵占他的身体,想要将他活活挤出这具躯壳。
“呼……”
“呼……”
急促的倒气声替代了凌乱的话语。
“江阙……”
宋野城的呼喊变得缥缈遥远、混沌不清,逐渐被那剧烈的耳鸣掩盖,隔绝在了他支离破碎的意识之外。
尖锐巨响几乎要冲破耳膜。
混乱的记忆扭曲撕扯。
终于,当一切轰响戛然而止时,他只觉眼前一黑,支撑不住地向后倒去——
“江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