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睡得还不错?”
光线柔和的心理诊疗室里, 左鉴清结束了治疗流程,放下手中的记录板,闲聊般向江阙问道。
住院患者每日的用药情况都有详细记录, 所以江阙睡前药量减半的事他当然早已得知。更让他欣慰的是,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减半后,江阙又进一步尝试了完全不借助任何药物的自主入眠,并且从近期的观察结果来看,这种尝试的结果相当乐观。
江阙从柔软的诊疗躺椅上坐起身,闻言偏过头去,露出了一抹认同的浅笑:“嗯,最近睡得很好。”
左鉴清看着他面上明显比入院初期好转了许多的气色, 欣然点点头,又关心道:“没再做噩梦了?”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江阙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确实是时常会被噩梦惊醒的。
这在患者中其实也很常见, 尤其是因创伤□□件引发心理和精神问题的患者, 大多都容易在糟糕记忆、心理压力的共同作用下,由潜意识频频创造出令人压抑和焦虑的灰暗梦境。
“没有了。”江阙答道。
说完,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光稍稍放空了一瞬, 旋即竟是轻笑着又补了一句:“最近做的都是美梦。”
是的。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不知为何,常常会梦见一些特别唯美的场景。
他梦见了小时候那座边陲小镇的虹桥,梦见夕阳下波涛如浪的麦田,梦见青翠山崖间垂落的瀑布,也梦见了曦光里的一道剪影。
甚至……
那道虽看不清容貌、却带着熟悉气息的剪影还时常逆着微光行至他眼前, 如温泉触碰肌肤般, 在他眉间落下一个温柔亲吻。
那些梦境实在美好。
美好到当他每每在清晨醒来时, 都还会挂着一抹余韵未消的浅笑。
左鉴清看到那抹笑意,不知怎的就莫名联想到了宋野城每晚去送晚安吻的事,但他却细心地并未戳破,只点头道:“那就好。”
说罢,他略微前倾身子,十指交叉道:“按照目前的治疗进度和治疗效果来看,大概下个月吧,你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闻言,江阙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眼中便绽出了一抹明光:“真的?”
这个消息无论从任何层面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江阙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出所料。
左鉴清笑着确认道:“真的。原本我就说过你的情况并不一定要强制住院,但既然你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我也就按严格的方案来执行了。现在以你前两天进行的评估结果来看,你已经完全达到了正常标准,之所以没让你立刻出院,也算是我替你严谨一回,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就当是附加的巩固治疗,怎么样,不着急吧?”
这个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了江阙的预期,比他原本预想的战线缩短了太多,他当然也不会还急于这一时,欣然应道:“不着急,再巩固一段时间也好。”
听他给出了确定答复,左鉴清点点头,没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又和他简单聊了聊其他问题后,便结束了上午的治疗。
江阙起身离去时,左鉴清一路目送他出了屋门,直到门扇重新合拢,才静静收回了目光。
回忆着江阙刚才顺手关门时的画面,又想起这段时间他留意到的某个细节,左鉴清不禁凝神细思了片刻,微微后仰靠上椅背,出神般眨了眨眼。
*
花园里。
浓郁绿意早已随着日复一日的晨昏更迭悄然褪去,树叶被秋风吹红了脉络,草地被秋雨淋出了枯黄,层层落叶铺积遍地,昭示着金秋十月匆匆流尽,深秋的尾声即将来临。
这日午后,微凉的秋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低垂的云层将天色笼成了阴沉的铅灰,也将住院楼里的灯光反衬得格外明亮。
就在那些亮灯的窗户中,楼层的某间医生办公室内,左鉴清侧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候着对面沙发上的人。
宋野城坐在待客沙发上,正低头认真翻阅着手里的检查评估报告,半晌后,他终于将最后一页看完,抬头确认道:“这么看来,他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达标了?”
左鉴清放下咖啡杯,颔首道:“这段时间以来主要的治疗方向就是心理创伤修复和人格引导融合,因为他本身就很配合,所以治疗效果也非常好。按照目前的评估结果来看,各项治疗目标基本都已经达成了。”
闻言,宋野城心中微喜,不由期待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左鉴清见他这么积极,知道他是希望江阙能尽快回归正常生活,但思及自己先前考虑到的问题,他还是如实道:“按理说,以他目前的情况,我其实现在就可以安排他出院。但我告诉他的是,需要他留院再进行一段时间的巩固治疗,等下个月再出院。”
宋野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话中隐含的某些言外之意,追问道:“为什么?”
左鉴清也不含糊,偏头示意他过来,然后将手边的杯子往旁推了些,转向桌上的电脑,伸手握上了鼠标。
宋野城凑到他身侧,单手撑住桌沿,只见他点击打开了住院楼的监控系统,找到江阙的那间病房,调出了一段属于昨晚的监控录像。
录像打开后,左鉴清将进度直接拖拽到了夜晚10:50,也就是住院楼熄灯前的十分钟。
画面里,江阙正从紧闭的独立盥洗室里开门走出,身上穿着换好的睡衣,手臂上搭着刚换下的衣物,大约是头发被沾湿的缘故,他抬手抹了抹额前的碎发。
就在他抬手的刹那,左鉴清敲下了暂停。
画面定格,左鉴清用指尖点了点屏幕上江阙袖口的位置:“看见了么?”
宋野城原本还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定睛细看片刻后,他很快意识到了左鉴清指的是什么——
江阙因抬手而稍稍滑落的袖口处,露出了手腕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他的“倒计时”手环。
看到这件东西,宋野城当即明白了左鉴清的意思:“……他到现在还戴着?”
左鉴清点了点头:“从他入院那天起我就有在留意这个手环,发现他一直戴着的时候,我想过他会不会是已经把它调成了正常模式,只是在当手表使用。但这段时间我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它并没有改变模式,上面的数字至今还是倒计时。”
听到这话,宋野城心中也不禁微感不妙。
这个手环最初是因江阙的“重生”妄想而存在,倒计时的终点是他妄想中的“重生日”,那么按正常逻辑来说,在他重生妄想破灭后,这个倒计时就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怎么还会继续佩戴呢?
“当然,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也可能只是我多虑。”左鉴清补充道,“因为这种特殊物品让我想到了以前接触过的一些心理创伤案例中的,所以我才会多留意一些。”
,也即触发点、触发因素。
它可以是一段特定的旋律、一幅特定的画,或是其他特定的物品,这些物品往往在患者的创伤经历中具有标志性意义,所以当它出现时,可能会对患者产生精神刺激或心理暗示,引发强烈情绪波动或其他意料之外的状况。
宋野城虽然不是专业人士,但却也曾在影视作品中接触过这种概念。
在某些电影中,多重人格患者会被一段特殊音乐诱发人格切换,曾经有过自杀倾向的患者会在痊愈后因偶然看到某幅画作而重拾自杀的念头。
这些影视作品或许有着艺术夸张的成分,但在精神领域中,由特定介质产生的心理暗示却确实不容小觑。
此时听到左鉴清的话,宋野城转瞬间便想通了他的用意:“你担心倒计时的终点,也就是‘月14日’这个日期会是一个潜在的触发因素,所以让他延后出院,是想确保他在医院过完那一天再走?”
左鉴清颔首道:“没错。”
现在已经是十月底,距离11月14号不过只剩短短两周,哪怕只是为了避免隐患,多留这半个月也不算突兀。
宋野城思忖片刻,问道:“那等到那天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做?”
左鉴清如实道:“视情况而定,做好提前预防,如果必要的话,不排除会采取一些限制行动的强制措施。”
宋野城微微蹙眉。
他知道所谓的强制措施可能包括但不限于束缚装置、人工管制或强效镇定类药物注射,这在他看来已经算得上是极端手段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希望这种手段被用到江阙身上。
于是凝眉斟酌许久后,他终于还是摇头道:“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妥。”
他这倒也不是一味护短,而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如果那一天真的是个潜在的触发点,强制约束行动也是治标不治本。而如果那天根本不是个触发点,那突然采取的限制措施反倒会让他原本已经对自己建立起来的信任重新产生怀疑和动摇。”
这个问题左鉴清倒也不是没考虑过,只不过在现有条件下,能供他们的选择的办法也着实有限,于是他问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宋野城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些打算,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型。
他望着窗外雨幕认真思量许久后,终于决定道:“这样吧,延后出院还是按你说的来,但是14号那天,就交给我来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