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观音立刻可以知道,必定是山上发生了甚么非常的变故,她连忙抬头向上看,一看之下,一时之间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是甚么现象。
她看到本来是郁郁苍苍的山头,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片活的银白色!
说那一大片银白色是“活的”,听起来很奇怪,可是除了这样说之外,还真的无法用别的话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就像整座山头,从山顶开始活了起来,变成了无数怪物,翻涌奔腾,飞跃咆哮,以难以设想的速度,向山下冲来。
一时之间,赛观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她只觉得事情不对,首先在忽然间,她感到空气完全湿了,却又似雨非雨、似雾非雾、似霰非霰、似霾非霾,人像是完全浸在水里一样,全身透湿,可是身边却又完全没有水。
饶是赛观音阅历丰富,见过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楞了极短的时间,而就在那大约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里,只见从山上奔腾而下的大群银白色的怪物,已经近了许多,可以看清楚,那些怪物的形状在不断改变,发出的声音也震耳欲聋,而且夹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过来,使赛观音即使拄着拐杖,也站不稳,身子摇晃。
而也就在这时候,赛观音看清楚了!
那些成千上万的怪物是水!是大片从山上冲泻下来,在水中还夹带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树木,以及来不及逃走的各种野兽,来势之快和凶猛,难以形容。
赛观音略定了定神,就知道自己处在生死关头,她看到一排一人合抱的大树,在大水还没有冲到之前,就剧烈摇晃,大水一到,就像是一束干草,一下子就被卷上了半空,然后就掉进了水中。
这时候赛观音已经可以肯定,这是连日来的大雨,引起了山洪暴发!
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大规模的山洪暴发,可是也听说过这种自然现象的可怕破坏力。巨大的山洪暴发,其力量可以破坏山上的一切,不但是长在地面上的一切,而就算是在地下的土鳖蚁蛇,也不能幸免。
那是在山上所有的生物、包括植物在内,最大的灾难!
赛观音在这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她的任务,她向距离她不是很远的那座破庙看了一眼,向前冲了几步,想去通知她的部下,立刻带着她所负责的那批幼儿逃命──那批幼儿关系国家将来的命运,组织曾经一再强调,重要无比,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幼儿的安全。
可是这时候就算赛观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她也无法完成保护幼儿的任务了,别说她行动不方便,就算她和以前一样,身手灵活,也无法赶在山洪冲到之前,使破庙中人能安全撤退。
她冲出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滚了出去,她在滚动时,伸手抓住了一棵小树,看到小树旁有一个山凹,她腿受了伤变成了残废,双臂的力量还在,用力一甩,把身子甩进了那个山凹之中。
赛观音真是命不该绝,在几乎绝无可能逃命的情形下,居然给她逃过了这一劫!
那山凹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山洞,大约只有可以挤上五六个人大小,好的是在洞口左右和上方,都有伸出来的岩石,赛观音才连滚带爬进去,就听到轰地一声巨响,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被那一声巨响震得甚么声音都听不到,只知道山洪已经冲了下来,被山洞口上的岩石一挡,没有涌进山洞来,而形成了一道汹涌奔腾的急流瀑布,使山洞中的空间,竟然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赛观音费了很大的劲,才能使自己坐起来,她还想站直身子,却再也不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听觉才恢复,山洪向下冲的声音,使她全身都像是要炸开来一样,她要不断大口喘气,才能稍为减轻从耳朵中传进来声响的攻击。
在那段时间中,她脑中实在是一片空白,甚么也不能想,只是不断祈求山洪快些过去,祈求在破庙中的所有人,可以逃过这场灾祸。
所以她并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事后她估计大约是一小时左右。先是轰轰隆隆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然后渐渐变得低沉,然后洞口的瀑布,势子也缓了下来,不等到瀑布完全消失,赛观音就支撑着到了洞口,向外看去。
只见满山银蛇乱窜──大量山洪已经过去,余下的形成无数小山溪。
一般大灾难,总会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可是这巨大的山洪暴发,却从头到尾都在月白风清的情形下进行。
这时候成千上万条小溪,在月色下闪缮生光,蔚为奇观。
不过赛观音当然没有心思观赏景色,她第一眼就看向破庙,一眼望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发光的流动的溪水之外,甚么东西都没有,白茫茫一片山头,干净无比,别说是破庙,就是所有的树木,也不知去向,山上除了水之外,就是光秃秃的山石!
赛观音一口气说着在山上发生的灾难,说来有些断断续续,使听的人格外感到惊心动魄。
等到她说到看出去,甚么也没有,像是她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她的手发抖,喘着气,停了下来。
我没有出声──很明显,赛观音自己虽然奇迹一样逃过了灾难,可是破庙中所有的大人小孩,却全都被山洪冲到不知道甚么地方去了,他们决无任何生存的机会。
赛观音一人活了下来,她如何向组织交代?
我听赛观音叙述到这里,想到了这个问题,证明我对她那时候的处境很了解。因为当时赛观音想到的确然就是这个问题。
组织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在交代任务的时候,所有的中央首长都一再叮嘱这任务重要无比,直接关系国家未来,可是现在却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虽然山洪暴发是天灾,可是要追究起来,一样可以有很多罪名放在她的身上。
轻,可以说她完全不负责任,大意麻痹,选择了不安全的地方来住,而且在连日大雨之后,没有意识到可能有山洪暴发。
重,可以说她土匪本质不变,怀有对组织的阶级仇恨,有意将组织精心培养的国家未来栋梁放在不安全所在,阴谋使所有人遭到不幸。
不论是怎样说,她都要获罪,而且必然会牵连到于放。
赛观音越想越知道事情的可怕,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逃过了山洪,可是决逃不过组织的制裁。
她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她完全没有确切的记忆,只知道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大约两次──也就是说她在浑浑噩噩之中,过了两天,等她可以感觉到周围环境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下了山,来到了山脚下。
这时候山洪已经完全消失,原来在山脚下的一条河,河水涨了许多,滚滚流动,她在河边伫立很久,想来想去,自己还是一死了之,最是干净。
她找到了一棵树,把衣服撕成布条,拧成了一股绳,挂向树枝,打了一个死扣,叫着于放的名字,努力向上一跳,把脖子向绳圈中套去。
虽然我在听叙述的时候,九十多岁的赛观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听到这里,我也无法想像,赛观音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如何还会有生路。
赛观音说到这里,气息突然变得非常急促,喘了至少有三分钟,一直站着不动的葫芦生也在这时候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背,神情非常关切。
等到赛观音气顺了些儿,她才向葫芦生道:“不打紧,一时半时还死不了,我是想起了军师娘子在救了我之后,告诉我上吊死的人,样子如何可怕,心里发寒,这才岔了气的。”
听得她这样说,我才知道原来是军师娘子在这个紧要关头救了她。难怪她一上来就问我知不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
葫芦生虽然一直动也不动,可是他显然也很用心地在听赛观音叙述,这时候他道:“原来是军师娘子救了你。”
\奇\赛观音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才道:“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书\这时候我心中陡然想到了一句话,只不过我把这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到的这句话是:“军师娘子救得了你上吊,却绝对救不了组织对你的清算。”
后来赛观音好像并没有受到组织的清算,显然是又有一些事情发生过,我无法想像是甚么事情,我想赛观音接着一定会说出来,我不必急着发问,她的叙述已经不是很有条理,只怕被问题打乱,会更加紊乱。
当下只听得赛观音又重复了一句:“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确然是军师娘子救了她,当时的情形是这样:她身子一耸,把脖子套向绳圈,这种寻死法,最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两脚悬空,身子向下一坠,绳子一勒上脖子,必死无疑!
然而赛观音还是命不该绝,就在那刹间,一下枪响,在赛观音听来,那一下枪响已经悠悠忽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事实上也确然不近,至少有三十公尺左右,在离赛观音寻死的那棵树有三十公尺处,山角才转过一头小毛驴来,驴上骑着一个伶伶俐俐的小媳妇,手中一把德国造盒子炮的枪口还冒着烟,那边赛观音用来上吊的绳子已经被刚才一枪射断,赛观音也就掉了下来。
赛观音在地上挣扎,还没有能够站起来,小毛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来的当然就是军师娘子。
军师娘子来到近前,和赛观音一照面,就怔了一怔,神情讶异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