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很久很久,大多时候我是半清醒的昏迷状态,我隐约听得见他们说话,但我固执地不愿意睁开眼睛,我等了苜蓿和师傅好久,他们偏偏不来接我,为什么要抛弃我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没有力气移动自己的身体,只能侧过头看着我的房间,曾经有苜蓿陪伴的房间。有一个熟悉的人进来了,是晚棠,她的眼里闪动着兴奋和喜悦。
“小姐,你总算肯醒过来了!”我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兴济的家里,她扶我坐起身,端来杯子让我喝水,这让我想起了那个曾经熟悉的怀抱。“小姐,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足足有二十八天啊!你一路昏迷,时醒时睡,进食和饮水都是我这么喂下去的,大夫说你是潜意识里不想醒来···”这丫头那么冷清的性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肯说话了?我只顾喝水,并不言语。
她接着说:“那日把你从碧清池救起来以后,你脸上还带着笑,可是公子找了许多大夫都救不醒你,公子每日每夜在你床边守着你,唤你,都没有任何反应...后来只好让李骏霄公子和我送你回家,没想到一回来才两天你就醒了,真是老天保佑啊!”原来他以为我要回的是这个家!此次分别,最好永生都不要再进入我的人生了!只是不知道晚棠这丫头要呆到什么时候,我看了看她,她好像意会到我的意思,便笑着对我说:“小姐,顾昂和秋罗留在李公子那里,今后我便一直陪在你身边,代替他们照顾你!”我的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就凭我与她那不冷不热的几日交情,她怎会跑这么远来照顾我?不过又是他的安排罢了!
喝完水我再次躺下,还是看着头顶的浅黄帏帐一动不动。
经过一年的生死磨练,我的心是否能够真正静下来了,也许我注定就是要延续张锦绣的娴静淡定,我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命运的车轮轧碎,毁灭,那么残忍,那么干脆,那么可笑。
返璞归真,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就像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不久之后,父亲,金氏,张管家,鹤龄和延龄等人都来看我了,也是一如去年,许多人挤满了我的房间,真真假假的寒暄和问候,噪杂的声音刺得我的耳膜很难受,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演员,退出一场戏,又进入另一场戏,仿佛只能扮演别人的角色,永远都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面对他们的问话,我只是点头、摇头或沉默,不说一个字,也没有什么表情。
父亲伸手拂上我的脸,“可怜的孩子,是爹爹没有照顾好你,你安心养病,不要想太多。”他还是一副和蔼慈善的文人模样,话语里满含关切,但令我奇怪的是,他丝毫没有问起我逃婚的事和在京城的遭遇,他是根本不知道还是根本就不计较?又或者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合起伙来蒙我一个人?这个世界几乎没有值得我相信的人了,就连这样温和老实的父亲大人也是一心只受枕头风的鼓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
稀稀拉拉的一群人撤出去后,屋里又重新恢复平静,我仍是直直地看着头顶的帏帐默不作声。晚棠轻轻走到我床边,细声请示道:“小姐,你躺了很久了,要不要起来走走?”我转脸看向她,然后微微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到床边,我坐在床沿上准备起身,但是腿一软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她把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拉我站起来,然后就那么扶着我一步步走下床榻。我四肢无力,脚步虚浮,走起路来竟像是在飘一般。我的身上只着中衣,她扶着我在屋里四处走动,像是帮我练脚劲儿一样,“小姐,你才刚醒不久,咱们先在屋里头转转,等你好点了再去外面透透气!”我看了她一眼,表示认同。
转到书架和案几旁边时,我看到了一把琴,是师傅赠我丝桐以前的那把琴,上面铺满灰尘,甚至有蜘蛛猖狂地来来回回在房梁与琴之间荡秋千,这般萧索与凄荒让人看了倍感压抑。晚棠看我定定的瞅着那把琴,便在我身边柔声道:“丝桐之琴我已交与秋罗姑娘,小姐请放心。”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迈步,当初我甚至想抱着丝桐诀别,可惜东西就是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给了秋罗也好。走至洗脸架前的时候,我停下步子取了旁边的抹布,然后由晚棠扶着往回走。再次停在琴前,我轻轻摆开她的搀扶,拿起抹布去擦琴上的灰尘。
晚棠接过抹布,“小姐,你身子弱,我来擦就是了!”说完她就很麻利地动手擦拭,琴擦完她又擦椅子,然后是书架,我缓缓坐在琴前,想要想起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处想起,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我知道,是我的潜意识一直在抵制那些记忆。我只是伸手去摸这把琴,从琴弦到琴面,从琴徽到雕纹,就像那日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做起来就是那么自然,好像这就是当日的丝桐。
最后,我终究是没有勇气去拨弄琴弦。
我应该尽快进入现在的角色,演我该演的戏。我应该学会忘却,忘却我深刻的想与念,忘却我的翼与愿,忘却我的过去与过去的过去...过去的真实,渐渐膨胀,渐渐模糊,渐渐不可辨认...
第三十五章 大家闺秀
成化二十一年八月上旬,我的身体基本复原。
晚棠说我气血不调,心气不足,必须连续服用一段时间的补药,我依然只是点头。我所有的生活起居都是晚棠一手打理,她受过良好的教养,做事非常严谨,一丝不苟。以前都是苜蓿听我的安排,现在却全部是我听晚棠的安排,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像真正的张锦绣一样,做个娴静淡定的大家闺秀,不谙世事,不管是非。
我走路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胡冲乱跑,而是规规矩矩的莲花碎步,吃饭是端起碗细嚼慢咽,只夹自己面前的菜,食不言寝不语。我从此再也不从侧门溜出去玩,不跟鹤龄、延龄嬉笑打闹,不去放风筝,不去采莲,更不弹琴,每天都在屋里写字看书或对弈,书架上的一本本书都被我越翻越厚...
我让晚棠带我找到了苜蓿的墓地,她住的地方遍草丛生,十分凄惶。我每次都会给她带去鲜花,把墓边的野草一一拔净,然后坐在碑前陪她说话,一说就说很久。我害怕看到她母亲受伤的眼神,晚棠经常帮我递银子给她,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一日,晚棠帮我穿戴整齐以后带我出去转悠。一出门,我便看到了眼前的庭院,旁边的大树将这里遮盖得很阴凉,些许落叶在地上迎风翻滚,打圈,仿佛师傅和苜蓿陪我习琴的身影还在原处,我抬起手想要去触,晚棠却打断了我:“小姐,我们去那边走走!”我恍惚地放下手,木讷地看着晚棠,然后移动步伐随她走去。她很了解我的情况,但她从不多说一句,也不会直接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她最常用最巧妙的办法就是转移我的注意力,就像现在这样。
我们沿着长廊又走到了假山上的月华亭,我站在月华亭上,还是一如往常地俯瞰下面的荷花池,此时恰逢荷花盛开,绿幽幽的荷叶间夹杂着少许莲蓬。荷塘之中碧波荡漾,翠叶翻飞,凉风送爽,翠叶扶阴,娇艳的荷花绯红鲜亮,摇漾于水波暮霭,溶溶一片。去年我刚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李阙就是站在我这个地方看着我在下面放风筝,后来便是云缎庄的相遇,还有我们在庭院里斗琴,他带我溜出去玩...想起这些,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花犹娇艳,可如今已然物是人非!细微的表情稍纵即逝,晚棠却注意到了,她开心地说:“小姐,你总算肯笑了!你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我侧过脸对她微微笑笑,然后继续看向荷花池,继续回忆那些快乐的时光。
“锦儿---”我转身一看,顿时疑惑地蹙眉,怎么还没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李阙走到跟前握住我的手臂,“锦儿,你没事了吧?!”我缓缓摇摇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仔细地打量我一番,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看看你的脸色,这么苍白,毫无血色,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我心知他既然找到家里来了就一定知道那些事,也不必接着他的话说什么。晚棠见李阙过来便径自退下,李阙一把将我拥进怀里,喟息着说:“你怎么这么傻...”我双手垂放,任由他将我拥住。
他见我不语便忿忿地说:“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三番五次如此为他?!他要真是对你有心就不会让你落得这般田地,你何苦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我迟疑了一会儿,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我跟他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但我不想看到他被奸人所害,不想连累顾昂和秋罗...”他把我从怀里扯开,握住我的肩,直直地盯住我,吼道:“你不想看到他死就要自己去死吗?他有那么多的人保护,而你呢?谁来保护你?!如果是我,你也会为我去死吗?!”我坚定地点点头,“会,如果是你,我也会!我不要身边的人因我而死,这与感情无关,我只是想要保护他们周全,我愿意承担一切。”
他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问:“什么叫与感情无关,你连命都搭进去了还说无关?!”我坦然地看着他,“我承认我喜欢过他,但当我知道他有家室以后我就已经决定离开他了,他帮过我,但是我已经全部还给他了,我不欠他的,我想要平静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他一阵动容,又将我重新拥入怀里,我明白,他只是想要给我安慰,给我保护。“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我心里一片茫然,想要说不知道,但是话哽在嘴边就是没说出来,“我们的婚约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