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室外光线变暗无法继续拍摄之前,总算是赶完了预定两天完成的工作。殷爱和公司副经理关关四下里忙碌着,带着七八个同事一起帮广告公司的人收拾东西,附近的饭店里已经订好了位子,收工完毕直奔过去大吃二喝,庆祝加感谢。
野外条件有限,岳玥只是把脸上和脖子上的妆卸了,然后就抱着保温桶,和张海洋一起坐在树荫下面,边吃边等。
一揭开保温桶盖,扑鼻就是韭菜鸡蛋虾米馅饺子的香味,为了怕饺子皮粘在一起,上面还淋了少少一点麻油,岳玥饿坏了,筷子也不用,就用手拈着吃,连吞几个瞬间噎住,拍打胸口使劲往下咽。张海洋看看她,走到一边拿了瓶矿泉水,回来拧开盖子递进岳玥手里。
“慢点吃,别着急。”
岳玥灌几口水把饺子冲下肚,长出一口气眯着眼睛微笑:“太好吃了。”
张海洋又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好久不见,你瘦多了,工作很忙吧。”
“还好,也不算忙,我前段时间在减肥期,能看出来瘦了吧,哈哈,说明我减肥还是很有成效滴。”
“你也用减么?”张海洋笑着摇摇头,“太瘦了对身体不好。”
“没办法啊,不瘦点的话上镜不好看。”岳玥又往嘴里塞一个饺子,用下巴往前面不远的地方点一点,含混不清地说道,“别光说我,你也管管殷爱啊,她现在才是太瘦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忙,这样下去迟早会累垮,就算不在她身边,你也要经常关心关心她。”
张海洋顺着岳玥的视线往前看去,殷爱穿着利落的T恤牛仔,长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辫,正和导演热络地交谈着。这么多年了,她一点也没变,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个在大院林荫道上蹦蹦跳跳的、拉着他哥哥长哥哥短撒娇的女孩子。
“张海洋……”岳玥把保温桶的盖慢慢拧起来,用纸巾擦擦嘴,迟疑地唤他。
张海洋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岳玥微笑:“没什么,就是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什么?”
“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光是等啊等的,就没有点别的打算?”
张海洋眼睛眯了眯:“什么样的……打算?”
岳玥耸耸肩:“我说张海洋,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喜欢过的人,我不想看见你现在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你争点气好不好?抗战才不过八年时间啊,你都六年了,还是一无所成,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海洋啊!”
张海洋的笑容里多出了些无奈,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殷爱的背影上。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不会轻易被时间改变,一旦开始在心里固守些什么,就会一直把它固守到底。可是固守得太久了,就象岛屿,虽然不会被周围波涛般流转的岁月摧折,但已经忘了要怎么才能游向一直眺望的另一个岛屿。
岳玥侧头看看沉默的他,刚才吃下去的饺子全都堵在心口,压得五脏六腑都很难受。她直起脖子清清嗓子,把保温桶还给张海洋:“我吃好了,你拿着等会给殷爱吃吧,她饿一天了,还是早上吃的饭。”
那边殷爱也忙得差不多了,她走到两个人面前,还没说话先啊啊地叫了两声,从张海洋手里抢过从保温桶:“勾引我!老远就闻到饺子香味了,快给我吃两个!”
张海洋笑着帮她把桶盖打开:“给你留着呢。”
殷爱一边嚼一边说:“海洋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就不去了吧。”
“你不去可不行!刚那一圈每个人都问我呢,坐那边的帅哥是谁啊!哈哈哈,你一定得去。”
岳玥也在一边帮腔,把张海洋硬是拖去参加饭局。关关定的是离公司不远的饭店,一间湘菜馆子,菜式的味道相当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辣了点,岳玥又想吃又怕对嗓子不好,一整晚都急得嗷嗷叫。
工作完成得快,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酒喝起来就很没数,张海洋做为在座最帅的帅哥,除了被几位借酒装疯的美女猛灌之外,还要替殷爱和岳玥挡酒,桌上一多半的酒都进了他的肚子。再大的酒量也架不住这样灌,张海洋是第五个喝倒的,趁着最后还有点自制力的时候站起来去洗手间,一向平稳的他走路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殷爱和岳玥对视一眼,站起来跟过去扶住他。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满脸是水的张海洋才走出来,殷爱一看他潮红的双颊就知道今天晚上不能再喝了,她摸出手机给岳玥打个电话,扶着张海洋先溜一步。
都喝了酒不能开车,殷爱想了想,把张海洋带回了她家。一进门张海洋就倒在沙发上,殷爱小跑着去冰箱里拿点冰出来用湿毛巾包住,让张海洋拿着敷敷脸,然后泡浓茶,好让他快一点醒酒。
张海洋的酒品相当好,轻易喝不醉,醉了就睡觉。只是殷爱家里的沙发是精巧短小的那一种,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窝在里面,殷爱看了都替他难受,她蹲下去对紧闭双眼的张海洋轻声说道:“海洋哥哥,起来到床上去睡,海洋哥哥!海洋!”
张海洋侧侧头,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起来,别睡沙发了,到里面床上睡吧。来,我扶你起来。”
张海洋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她讲的话,不过在殷爱的搀扶下很顺从地坐了起来,第一下子没站稳又跌坐回沙发里,连带着把殷爱也拖了下去。殷爱笑着摇头:“你还真是重啊!”
连抱带拖带拉,好不容易把张海洋拉站起来,殷爱没办法,抬起他一条胳臂架在自己肩膀上,就这么架着他往卧室的方向走。张海洋大半的重量都压下来,殷爱小腿肚子也有点打晃,好不容易挨过这一小路距离,推开房门,快走几步,和他一起重重地栽倒在床上。
张海洋真是醉狠了,这么样栽下去他也全无反应,闭着眼睛还维持着刚才倚着殷爱的姿势,半个身子和一条手臂死死压在她身上。殷爱这一下被压得挺重,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可是两个人这样半侧半趴的姿势很别扭,她没办法使劲,推搡好几下都没能把张海洋推开。
于是只好轻轻拍他的脸颊:“海洋哥哥,海洋哥哥!”
张海洋的脸很烫,呼吸也很粗重,带着酒意这么近地吹拂在脸上,让殷爱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海洋哥哥,你压痛我了……”殷爱嗫嚅着,语气变得有些哀求,张海洋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听见了这个‘痛’字,把揽在殷爱肩背上的手臂稍稍挪开了一点。殷爱赶紧从他身下爬开,理理头发拉拉衣服,没有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
张海洋静静趴在床上,头侧向殷爱的方向,两条胳臂两只长腿都伸展开来,把张一米八的大床占得满满当当。殷爱帮他把鞋子脱下来,还想扳他翻个身,但是实在拽不动这个大块头,只好打开空调,再拉过薄毯搭在他身上。
卧室里灯没开,只有一点光从半掩着的门口透进来,殷爱好笑地低头看着闭目沉睡的张海洋,第一次发现原来海洋哥哥也有这么稚气的时候,以往都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今天反倒是他更象个孩子。
忙了一整天,殷爱实在是累坏了,她仰起头活动活动酸痛的颈子,一边取下扎头发的牛皮筋一边向外走,想到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休息。
垂在体侧的左手突然被一只热烈的手掌紧紧握住,长长的头发也在这个时候完全拂散在了肩头。张海洋依旧象熟睡一样地趴着,只是右臂抬了起来,他的手很有劲,把殷爱的手腕握得有点痛。
“海洋……海洋哥哥……”
殷爱试了试,怎么也抽不回手来。她咬住嘴唇,忐忑地看向张海洋,而他在静默了许久之后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小爱……”
“海洋哥哥,你……你怎么了……”
除了这么一握,张海洋再也没有别的动作,酒醉后渴得厉害,他用力吞咽一下:“小爱,别走。”
“海洋……”
“就今天晚上,小爱,别离开我……陪在我身边,好吗?”
殷爱想用装傻充愣来打破此刻奇怪的气氛,她嘿嘿地笑了两声:“好,好啊,我陪着你,你看你,一喝醉就象个小孩一样,怎么,还害怕一个人睡小黑屋啊!”
张海洋慢慢睁开眼睛,没有看殷爱的脸,只是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光线不够亮,殷爱看不清他脸上除了严肃和压抑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表情,她只听得见男人沉重的呼吸,只看得见他趴着时宽阔的背脊和有力的手臂。
“小爱,你能不能告诉我。”
殷爱眉梢一跳:“告诉你……什么?”
张海洋轻轻一笑,笑意眨眼间又消失:“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躲着我,要怎么样才能有足够的勇气赖在你身边,不准你再逃开。”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能完全用尺子丈量,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心和心的感觉,对于有些人来说千里万里也唇齿相依,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咫尺即是天涯,想要迈越过去,就得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许因为黑暗的原因,也许因为酒精的原因,张海洋一步走到悬崖边,把以往的退缩怯懦全都抛开,狠狠将殷爱拉过来拥进了怀里。
相较于他壮硕的身体,瘦削的殷爱显得有些不盈一抱,所以她被两条手臂和一个胸膛牢牢圈锢住,一点也不能挪动。张海洋身上的酒意还很重,只是双眼里不再迷蒙,他无比镇定清醒地看着殷爱,让她不能逃开他的视线。
“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这样抱着你,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小爱,你告诉我!”
要怎么做?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的一句问话,仔细拆分开来,里头深藏着用语言轻易不能描摹出的意味。
并不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在犹豫要不要做、敢不敢做。每个人心里都有道坎,张海洋的坎就是那一年在大院宿舍楼顶上、飘扬的床单中间相拥亲吻的两个身影。或红或白或绿或蓝的鲜艳颜色里,那两道交缠在一起的影子深刻而美丽,带着阳光一样炽烈的温度,猛地一下就烙在他的记忆里。
张海洋想过无数次,如果那一天那样拥着她的人是他,那么他会用怎样的热情和怜爱来亲吻属于自己的女孩。爱到浓时,才知道爱原本就是疼惜,他会好好捧住她的脸颊,看清楚她每一根睫毛和唇边的每一次微笑。他会深深沉溺在她的笑容里,就酿眼波为酒,他愿意醉一辈子。他会幸福得忍不住想哭。他更会快乐得想高声大叫。
可是那个人不是他,属于他的从来都没有这些,孙克活着的时候没有,现在孙克不在了,他还是两手空空地等到现在。张海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痛楚不堪地看着殷爱。其实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要说,只是看着殷爱惶惑的眼睛,他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根本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眼眶里头有一股股的热气往外冲,喝下去的酒精在某种不知名情绪的加热下很快到达燃点,只要再有多一口氧气,就会腾起剧烈火焰。如果殷爱是一片足以让他沉没的湖泊,那么仅剩的这点氧气,究竟是要拿来呼吸,还是要拿来燃烧?
殷爱的两只胳臂被动地搭在张海洋腰侧,她想推开他,可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却更象是在抱着他。光线昏暗,所以看不清,但是别的感官得到补偿,她更清晰地听出了张海洋声音里的痛苦。这个坚强固执了六年的男人,只有在喝得半醉了之后才有表露心迹的勇气。
要怎么做?殷爱也在诘问自己。
她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她什么都看得到也感觉得到,只是……只是真的要让另一个男人走进心里原本属于孙克的地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孙克怎么办?她的孙克,孤孤单单躺在冰冷地底的孙克哥哥……他该怎么办……
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可也是她最最深爱的人,真的可以从今以后就渐渐淡忘吗?飘飞樱花下他的笑容,他为她打架受的伤,他说的不许不准不行不能不同意不可能,他的亲吻和拥抱,他身上的味道,他住过的屋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牙刷……都要忘了吗……
泪意慢慢地在眼中凝聚,积蓄着,终于漫过眼眶的堤,从眼角滑坠下去。晶莹的一滴,被门口照进来的些微光线映照着,折射出转瞬即逝的光。
“海洋……”
殷爱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张海洋用手按住嘴唇。他看见了那滴眼泪的光芒,所有的问题也都看到了答案。张海洋慢慢地把头伏低下去,埋首在殷爱的颈侧。他舍不得松开她,这一拥抱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拥抱的机会。
“别说了,小爱,什么都别说……我继续等,再久也等……让我等你,小爱,我只要你告诉我,愿意让我等……好不好……”
殷爱手臂用力环住张海洋宽阔的肩背,在他的怀里用力点点头,把眼泪全擦在他的肩膀上。张海洋喉间吞咽的声音很响亮,他无声地长叹着,呼出的气息重重吹拂着殷爱的耳朵,气流摩擦耳膜,发出沉重响声。
这一整晚,他们彼此成了对方的浮木,紧紧抱握着是因为求生的本能,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想活得幸福。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殷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窗帘没有拉,阳光直射进来,刺得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薄毯搭在身上,床上揉得有点乱,殷爱慢慢地坐起来,皱着眉头好好地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张海洋……他去哪儿了?
跳下床用手指扒拉着头发,打开卧室门正好看见对面洗手间的门也开了,张海洋腰里围条浴巾光着上身正从里头走出来,象是刚洗完澡的样子,身上的水还没完全擦干,正拿着块毛巾擦头发。
两个人脸上都有些赧然,张海洋抓抓头:“衣服上全是酒味,我洗了,天热,一会儿就干。”
殷爱笑着转身回房间,从衣橱里翻出一套短袖睡衣:“这是岳叔叔的,他上次和我妈过来玩忘了带走。你凑和穿穿,可能有点短。”
确实有点短,张海洋不论长头宽头都超出岳叔叔不止一个码,肥大的睡衣穿在他身上又紧又窄,看着特别可笑。殷爱乐不可支,正打算也去洗个澡,突然想起一个事:“岳玥呢?她跑哪去了?昨天晚上一整晚都没回来!”
澡也顾不上洗了,赶紧打电话。岳玥的手机一响就通,殷爱急得一头汗,张嘴就问她人在哪里。岳大小姐笑得轻松得意:“你猜!”
“别这么玩好不好,我被你吓死了!”
岳玥嘎嘎地笑:“好吧好吧,我在机场。”
“机场!”殷爱愣住了,“哪个机场?”
“还有哪个机场,宁城机场喽。”
“你怎么……”殷爱目瞪口呆,“你怎么跑机场去啦?莫名其妙!你去机场干嘛?”
“就是我突然特别想回家啊,想我老爸了,就买张机票到机场来了。”
“那你怎么没回来跟我说一声!”
“还不都怪你那帮同事,从昨天晚上一直玩到今天早上,我思乡心切啊,买了最近一班飞机,时间很赶,就来不及回去打招呼了。好啦好啦,看你凶巴巴的样子!好了好了我要登机了,不跟你多说,回头再电话。”
岳玥说着挂断电话,殷爱再拨过去,已经是关机的提示音。她握着听筒抿唇思忖良久,当然明白岳玥这是撮合她和张海洋的意思。侧着看看在厨房里忙活早饭的张海洋,殷爱轻轻把听筒挂回电话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