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往牵绊的道路,才适合一个人走。
殷爱带着从烟台拿回来的土,独自去看望公墓里的孙克。她把那些湿润的泥土洒在小花坛里,然后取出湿纸巾仔细擦拭孙克的照片和墓碑上的字,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她席地而坐,侧倚着冰冷的汉白玉碑,象以前每次来的时候一样,低声喃喃诉说。
殷爱也试过在心里对孙克默默地倾吐,可她觉得那种感觉很奇怪,她还是喜欢象以前那样贴在他耳边絮叨,他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她一定要赖着他,逼他认真地、耐心地听。这样仿佛他还没有走远,还留在她身边等候着,陪伴着。
事无巨细、拉拉杂杂,和孙克在石家庄上学时候殷爱给他写的信一样,她说话的内容也全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工作上的疲累,受的委屈,想要发的火,对妈妈的想念和不舍,长了几斤或者新剪了头发,殷爱全都会告诉孙克。
只是今天来,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和孙克商量。要是依着他的脾气,他一定会生气的吧,他会怨她的吧!
可是……
可是殷爱突然发现自己是要好好想一想未来了。这趟烟台之旅,除了伤感和悲哀之外,还让她发现了自己的自私,在看到孙克妈妈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孙克去世不仅仅是对她一个人的打击,沉重程度不同,但她身边每个人都在承受着孙克突然辞世带来的痛楚。在知道孙叔叔噩耗后张叔叔痛哭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张海洋和孙克的感情亲如兄弟,可殷爱从来都只是单方向从张海洋那里得到安慰和关怀,她从来没想过或许有的时候,张海洋也会一个人关在屋里,象张叔叔那样号啕痛哭。
或许她心里还没有做好接纳另一个男人的准备,但是她又很害怕再失去些什么,除了张海洋的怀抱,世界上再没什么地方会让她觉得安全,她害怕以后会连仅有的这一点点安全感也没办法再拥有。
“海洋哥哥,我该怎么对他?孙克……我不知道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是孙克不会再对她说一句话,他在照片上对着殷爱微笑,目光里满是鼓励和热爱。六年了,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而她已经渐渐远离了青春花季,不再是他熟悉的小女孩。再过六年,再过两个六年,他永远这么年轻,而她呢?会老吗?会变成一个孙克不认识的陌生人吗?
“孙克哥哥,你在那边,想不想我?”
殷爱伸出胳臂,环住并不很宽阔的碑身,脸颊贴在碑侧轻轻摩挲。公墓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她可以放心地象以前那样跟他亲昵。只是不管再等多久,也听不见有人回答她的问话。生与死其实就是这么界限分明,两者间可能只隔着细细的一条线,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过这条线,走到倾心相爱的人身边,给他或她一丁点抚慰。
殷爱闭起眼睛,微笑着柔声细语:“一定想的,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想我……”
不仅心和记忆,她的发肤唇齿也都还记得六年前的爱人。时间从来没能让孙克的模样在殷爱脑海中褪色,恰恰相反,时间越长,她反而记得越清楚,只要眼睛一闭,立刻就能看见那张失去了很久的笑脸就在身边,下一刻就会凑近来,温柔地给她一个吻。
从清晨到近午,阳光越来越强烈,殷爱身边的墓碑却始终冰冷地树立着,把她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汲取过去。
培训班刚一开学,张海洋就请假去了烟台几天,所以一回来他立刻就赶去学校报到。他培训的学校是一所培养部队中高级指挥人才的陆军指挥学院,位于宁城市西北部,距离市区的距离挺远,来回一趟坐公交车要花不少时间,所以平时回不来,只有周末的时候才能回来和殷爱见上一面。
正好公司新产品的宣传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中,上次赶拍的广告剪辑制作后的效果非常棒,做为岳玥第一支正式接拍的广告,这位年轻神秘的女高音歌唱家立刻就用她的美貌和气质征服了相当数量的观众,将要在华东几市进行的推广宣传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吸引了不少媒体的商家的注意。殷爱和岳玥联系了几次,又带着关关专程飞回深圳去和岳玥的老师见了一面,排定了活动的日程。
回一趟深圳原本应该在家里住几天,只是戚丽颖在知道了孙克爸妈的消息以后也赶去了烟台,和张海洋妈妈一起留在那里尽心尽力地照顾孙克妈妈。她们三个女人象是嫁给三兄弟的妯娌,彼此感情非常好,尤其是戚丽颖,这么多年来一直多亏了两个姐妹帮她照顾女儿,她心里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在孙克妈妈生命的最后时刻里尽自己的能力做点回报。
所以殷爱当天就回了宁城,飞机落地已经是深夜,她开车把关关先送回家,再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洗完澡后一点困意也没有,在沙发上坐着喝了杯咖啡,殷爱随手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开关后电视亮起,屏幕上依旧是那部《情定日落桥》。
年迈的朱利斯在被揭穿一切谎言之后,对两个孩子说道:“something that two people who are in love,create together against impossible odds,can hold them together,forever……”
两个相爱的人,同心携手克服了一切的不可能,这样才能彼此相守到永远。
每一句台词都已经深深地记在心里,殷爱盯着屏幕,向后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坐着,怀里抱一只靠枕,在熟悉的对话和音乐声中渐渐放松身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她再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亮了。碟片在VCD里不停地循环播放,现在进行到的情节正是两个少年在博物馆里初次相识。殷爱伸个懒腰站起来,左右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伸手关掉了电视和VCD。
很多个难眠的夜晚都是这样过去的,她只有看着这部电影才能让自己平静地睡一会儿。
接下来的一连串日子变得忙碌异常,公司从经理开始直至最基层的员工,每个人都全力以赴投入到新品的推广宣传活动中,殷爱全程陪伴岳玥,在华东地区六个城市分别参加了八场推广会,几乎每天都有大半时间是坐在车上。
不过这样的辛苦也换回了优厚的回报,她们公司的产品在同期同等级化妆品销售中独占鳌头,于是公司趁热打铁地又邀请岳玥拍摄了第二辑广告,并且正式和她签订了代言合同。
签完合同,殷爱直接把岳玥和她的老师从酒店送去机场,那部歌剧电影的DVD开始全球发售,女主角应邀参加活动。在机场里殷爱拉着岳玥的手开玩笑:“真没想到你愿意和我签合同,我们这只是个二线小品牌,说实话不太衬你现在的身份。”
岳玥皱皱鼻子:“好象是有点跌份。”
两个人笑着互相道别,殷爱一直目送岳玥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过身离开。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病有灾,这一拨忙得太狠,稍微一松懈下来,殷爱果然就病了。只不过是晚上空调温度打得低了点,第二天一早她就有点爬不起来,勉强支持着到公司转了一圈,中午的时候就发起高烧。殷爱很怕到医院,自己弄了点消炎退烧感冒药吃吃,可是温度总是时高时低,又拖了一天,关关看她实在是不行了,硬把她拉到医院去,一诊断,是肺炎。
肺炎必须得住院治疗,殷爱心里不情愿,但是也没办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是收拾收拾住进医院,手里拿着一大撂医生开好的单子,昏头昏脑地四处跑,做各项检查。
B超永远是医院里排队最长的检查项目,殷爱萎头耷脑地坐在长椅上等着自己的号被叫到。刚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抽了血留了痰,查了肺功能,等查完B超还要去查个CT。
烧了两三天,殷爱觉得自己已经去了半条命,现在温度虽然控制住了,但是头一直发昏,眼前也发黑,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她闭起眼睛,难受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急匆匆的脚步在看到殷爱的身影之后放慢了。他走到殷爱面前,看了看她,慢慢蹲下身子,握住殷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小爱……”
殷爱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见了张海洋。
“海洋哥哥,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生病了居然敢不告诉我?”张海洋眉头皱着,颇为恼怒的样子,殷爱嗫嚅着傻笑:“一点小病,我就没……你不是还要上课的嘛……”
张海洋哼了两声,一听就知道心情很不爽,他面无表情地往殷爱旁边看看,原本松松垮垮坐在长椅上的三个人立刻自觉地凑紧些,给他挪出了一个位置。张海洋也不客气,坐下去揽住殷爱的肩膀,从她手里拿过检查单用一只手翻看:“你几号?我帮你听着叫号。”
“五十三。”
“现在到几号了?”
殷爱朝B超门口张望一下,旁边有个中年大姐好心提醒:“到四十九了。”
殷爱朝中年大姐点头笑笑,无力地窝在张海洋怀里闭目养神,时不时还猛烈地咳几声。咳得太多,胸腹间一阵阵抽痛,她猛然间想起什么,一手捂嘴一手推开张海洋:“离我远点儿!传染给你!”
张海洋笑着把她又揪回来:“肺炎不传染。”
“那那什么非典型性那什么,不是传染病的吗……”
“你这个跟那个不一样,没事的,少瞎操心。”
殷爱抬起眼睛不确定地看了张海洋一会儿,重又窝回去。看样子张海洋来得很急,他身上还穿着军装,没有换成便装,所以肩膀上扛着的牌子有点硌头,殷爱不得不向下缩一缩,把整个脸颊都贴在他的胸口上:“你不用上课吗?今天不是周末吧?”
“还行,没有病糊涂,今天星期三。”
殷爱听出张海洋的声音里有几分调侃的笑容,她笑着轻轻捶了他一下:“问你呢,星期三怎么有空溜出来?不会被抓回去关小黑屋吧。”
“怎么会,我请了假,队长批准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你们公司那个关关,她给我打电话的。”
“关关?”
“上次一起吃饭时候留的手机号,她可能以为……”
“以为什么?”
张海洋顿了顿:“可能以为我是你男朋友吧。”
话题进行到这里有尴尬的趋势,殷爱乖巧地闭嘴闭眼不再多说什么,张海洋也没有再出声,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揽住殷爱,垂眸看她浓密的睫毛和隐隐发青的眼圈。
等待的滋味不好受,从四十九号到五十三号,只不过四个人而已,应该很快就可以排到,可过了四十分钟也不见有人来叫号。张海洋有些不耐地朝B超室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领着两个手拿检查单的人走进去,约摸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三个人一起出来,还没等到里面的护士出来喊号,又有一个医生模样的人领了一个人走进去。一边同样等待着的病人纷纷议论着,可也只能是说说气话而已,插队这种事到哪里都有,不认识人的小市民就只好坐在这里干等。
殷爱又咳了几声,睁开眼睛看看墙上挂着的钟:“还没到我啊,怎么这么慢,再迟的话CT那边上午就查不到了。”
张海洋眉头皱一皱,扶着殷爱让她坐好:“等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殷爱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拉住他:“哎呀算了,等就等一会儿吧,你过去看什么呀。”
张海洋笑着往她鼻子上刮一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别事的,有我在呢,怕什么。”
“我不是怕啊,我是……”
张海洋拍拍殷爱的头,迈开大步走到B超室门口,抬起手敲了几下门,里头伸出一个护士的脑袋。殷爱离得挺远,这里人多又杂乱,她听不见张海洋都和人家说些什么,只是看那个护士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一开始似乎有些不耐烦,后来被说得哑口无言。
两分钟之后张海洋回来坐在殷爱身边,又过一分钟,第五十号被叫到,恰好就是刚才好心提醒号数的那位中年大姐,她笑着朝张海洋竖竖大拇指,带着她的女儿走过去做检查。
殷爱好笑地斜睨张海洋:“你跟人小护士都说什么啦,一说就行,你挺能耐的哈!”
张海洋笑:“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都这么管用!”
“可能我的形象比较正义凛然吧!”
殷爱一边笑一边咳,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倒在张海洋怀里。
有张海洋在,接下来的检查顺利了很多,全部结束之后两个人回到病房。呼吸科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第十、第十一两层,殷爱运气比较好,找找人住了个两人间,同房是位刚从旅游局退休的阿姨,人很热心很健谈,看到陪她回来的张海洋以后,阿姨笑咪咪地说道:“我刚还在和我家老头说呢,怎么二十五床的小殷住院都是一个人,可怜巴巴的,我家老头还让我问问你,要是嫌医院病号饭不好吃的话就我们一起吃。这下好了,原来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解放军叔叔。”
殷爱有点不好意思地向阿姨道了谢,随即就有护士过来给她扎针,肺炎住院在医院里,一多半时间都要打吊针,一天起码有五六袋水要吊。殷爱躺上床,张海洋帮她把床头摇起来,又塞只枕头在她身后,让她靠得舒服点。
天天都要吊水,所以用的是留置针,张海洋忙活好以后坐在床边,用手指轻轻抚摸殷爱扎着留置针的手背,低声关切地问:“疼不疼?”
殷爱摇摇头:“我饿了,海洋哥哥。”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想吃……凉粉!”
躺在旁边病床上的阿姨扑嗤一声笑了:“小殷啊,还是正正经经吃点饭的好,凉粉那种东西小摊子上买的,不卫生,你现在还生着病,最好不要吃。”
殷爱脸有点红:“哦,那就不吃凉粉了,那我……那我随便吃什么吧,海洋哥哥你想吃什么?我吃一样的就行了。”
阿姨指一指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瓦罐:“吃这个最好,医院停车场门出去以后往左拐,走到前面十字路口再左拐,南师对面的鸡丝面,味道特别好,鸡丝很多,又是土鸡,最补了。十块钱押金就可以连罐子拿回来,旁边还有一家生煎包店,也很好吃,我家老头天天买来吃。”
张海洋笑着问殷爱:“就吃这个好不好,鸡丝面加生煎包。”
殷爱乐呵呵地点头,解放军叔叔顿时全身有劲,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出病房。
阿姨一边吃梨子一边笑:“你们还没成家吧。”
殷爱啊了一声,脸上更红:“没,没有。”
阿姨点点头,笑得十分可爱:“这个小伙子真不赖,长相好,对你也好,小殷,你蛮会挑的嘛。”
殷爱抓抓头:“哪有,呵呵呵,没有的事。”
阿姨抽张纸巾擦擦嘴,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这个就是女人的福气,求不来的,就看谁的命好谁的运气好吧。”
殷爱心中一动,唇角依旧上扬着,笑意里却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无奈。是啊,求不来的,命和运气更是虚无缥缈的事,失去了孙克却拥有张海洋的命运,这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