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第一次吻会在他的记忆里保存多久?他是不是一直都会记得吻过的那张嘴唇?是不是一直都会留恋当时的甜美和悸动?弹壳和银链子在靠近张海洋心脏的口袋里放了很久,被他的体温焐得暖热,殷爱用两只手合握着这只弹壳,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她手心里仿佛托着一件非常沉重的东西,重得她有点害怕,怕自己不能完好地保护它,怕自己有一天会不小心让它受到伤害。
张海洋不出声,安静耐心地等待着。傍晚时的太阳渐渐沉到了地平线,蔚蓝一片的天空上泛起晚霞的彤光,殷爱始终低垂着的侧脸上也被晚霞映照着,让她看起来好象是在羞涩。
殷爱知道自己会答应的,这几天时间她也考虑好了,如果说以后她还会再爱上别的男人的话,那么那个男人也一定只会是张海洋。虽然现在她对他的依赖还没有升华为真正的爱,但是就象岳玥说的,找不到彼此相爱的人,那么就去找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她现在还不能用同等的爱来回报张海洋,但她会用她现在能给予的一切来回报他,她会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好的、也是他最想要的伴侣。
只是,一旦真正开口说了同意,好象她就不再是以前的殷爱了,她的生命里就会多出一道巨大深远的鸿沟,有一个比她的性命比全世界都重要的人,从今以后就要被这道鸿沟隔绝在过去,她会离他越来越远,所有那些清晰的回忆也都会变得模糊,可能有一天她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记他了……
这样的可能性让殷爱全身发冷,睫毛也忍不住颤动了两下,下嘴唇被咬得殷红,上嘴唇却还是苍白得没什么血色。
张海洋用右手大拇指在殷爱的嘴唇上轻轻抚过:“我不会让你忘记孙克,我只会陪着你一起怀念他,所有孙克能给你的爱,我代替他继续给,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
殷爱抬起眼睛,视线与他的交会:“海洋哥哥……”
“我们都有权利让自己幸福快乐,把这当成一次机会,小爱,我们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会是非常好的开始,相信我!”
殷爱的眼神闪避了几秒钟,最后勇敢地又看向张海洋。她很努力地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对着他轻轻点头:“我相信你,海洋……永远都相信你……”
年轻高大的军人眉梢猛地向上扬起,张海洋知道自己会高兴,但没想到自己会高兴成这样,他甚至开始有些慌乱,被太阳晒黑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嘴唇动了好几动,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个样子的他比镇定自若的他要有魅力很多,殷爱握紧手里的弹壳,抬起手把银链子挂在了脖子上,低下头,看着那枚金红色的弹壳安静地垂在自己胸前。
她的下巴被一只火热的手慢慢托起,低低的帽檐下,张海洋的双眼里也燃烧着火光,他若有若无地叹息着,俯下头去,象多年前那样,轻轻地让嘴唇停留在殷爱的嘴唇上。仅仅是蝉翼划过风一样轻柔的触碰,两个人心里都有巨大震动,一身戎装的男人静默几秒,近在咫尺地低声呢喃:“我爱你,小爱……”
事先没有打电话通知,就这样手拉手走进院门的张海洋和殷爱让正在吃晚饭的张国勇夫妻俩和戚丽颖都有些发愣。不过在听张海洋说出他们结婚的决定以后,长辈们心里都很高兴。
婚礼肯定要尽快办,但也不会大操大办,只在酒店里订几桌酒席,自家亲戚和父母最要好的同事们吃顿饭就行了,毕竟是在热孝里办的喜宴,能简则简。当务之急其实另有其事,那就是张海洋的调动问题。过了六年,他终于向父母松口,表示愿意调回宁城来,结果第二天一早张国勇就亲自跑去军区找老首长老战友,一个上午忙活下来,盯着人家打了好几个电话,两天功夫就有了好消息。就是他上次说的那个部门,军区司令部作训处,这是个专门负责制定作战、训练和演习方案的部门,正好就是张海洋学的专业,也是他的强项。
好消息接踵而来,张家夫妻俩这几天走路都有点飘,戚丽颖一个电话把岳玥的爸爸也从深圳叫了过来,帮着一起准备女儿的婚礼。虽说酒席一共只订了五桌,可戚丽颖坚持着一定要让女儿穿婚纱,她再婚时候穿的婚纱是老公带着她特地去法国买的,现在时间紧张,不过也一定要尽可能给殷爱买到最好的礼服。
宁城毗临上海,要买好的礼服,上海肯定是最合适的选择,戚丽颖想着如果在上海挑不到的话,再赶去香港应该也来得及,正好岳玥也要回国了,航班就到上海,殷爱过去挑衣服,顺便还可以把岳玥接回来,一举两得。
于是距离张海洋求婚一周后的某一个周末,殷爱开着车,带着妈妈的殷切希望离开宁城。张海洋替教授写的训练软件到了最后结尾时刻,在殷爱的坚持下他没有陪着一起去上海,而是回到学校里,利用婚礼前的最后几天,争取把手上的活全都结束。戚丽颖也想跟着去的,不巧晚上睡觉时候受了点凉,感冒挺重,老公舍不得让她奔波,不得不留在宁城尽快把身体养好。
岳玥的飞机上午十一点多钟到,殷爱十点半就到了机场,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看到了推着大包小包走出来的岳玥。
歌唱家现在吸取了教训,脸上戴着大大的墨镜,头上压着帽子,走路的时候头低着,倒还真看不出有什么明星风采。两个人分开一阵子,好象久别重逢一样亲热地搂搂抱抱,开车去订好的酒店。
“给你带了个ipad回来,还有好多包,正好赶上打折,我买了一大堆,回头我们俩分分。”
殷爱笑:“你就是喜欢买包,要那么多包有什么用啊,我家里都没地方摆了,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岳玥白她一眼:“死相!你要是敢不要的话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带东西了!”
殷爱指指车后座:“带的鸭四件,还有张叔叔家的卤牛肉,要不要先来点儿?”
“要要要当然要!”岳玥把手上的包扔到后排,抓过一只密封的塑料盒,打开来先用力嗅嗅,“真香,真好吃,正好饿了!”
她先抓一块牛肉塞到嘴里,再给殷爱塞一块,边吃边聊边听车里的音乐,等车开到酒店,满满的一盒下去了一大半,两个丫头直喊口渴,停好车也顾不上去总台拿房间,直接就奔出酒店大门,沿着马路走上一小段,拐进一条安静的林荫小路。这里有间味道非常棒的糖水店,也不知道是谁告诉殷爱的,她带岳玥来吃过一次以后,这间店就成了她们来上海的必吃旺铺,会选择住的酒店也是因为离糖水店近。
熟门熟路地点上几样饮品,岳玥还要了一大份冰淇淋。糖水店不大,位子也少,两个人坐在临街的玻璃墙边,满意地大吃二喝,讨论着殷爱适合的礼服款式和颜色。
吃多了咸咸的牛肉和鸭四件,再来上一口香甜冰爽的冰淇淋,那种凉透的滋味抿在舌尖上,别提有多美了。殷爱和岳玥两个人抢着那份冰淇淋,你争我抢地往嘴里塞,边吃边笑。
糖水店装修得很有家庭气息,临街墙边垂着可爱的棉布窗帘,蓝底小白格子的布料,让殷爱看着特别熟悉特别亲切。她咽下一口冰淇淋,把脑海里瞬间的怔忡抛在一边,微笑地听岳玥说她这次旅程中的趣闻。
小店虽然东西做的好,但生意很一般,可能因为并不在热闹大街上的原因。这里离五星级酒店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但是却十分安静,现在是星期六的中午,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只偶尔有汽车或自行车经过,或者是闲适的老爷爷老奶奶并肩缓缓路过糖水店窗前。耳边响起一首悠扬的老歌,殷爱凝神聆听,听到一句歌词,with your last breath,you saved my soul……
从殷爱坐着的地方向窗外看过去,不太宽的马路斜对面停着一辆厢式货车,蓝色的车厢上用白色和红色油漆写了某某搬家公司的字样,下头还有硕大的两排电话号码。
可能刚刚结束了上午的活,几名穿着统一深蓝色制服的搬家工人正坐在路边休息,他们人手一只盒饭,有人热得光着膀子,有人肩膀上搭一条汗巾,彼此嘻嘻哈哈说笑。其中一位看起来年龄很小的大男孩从旁边小超市里拎出几听冰啤酒,兴高采烈地四下里分发,给这人扔一听,给那人扔一听,最后一听扔给了刚从驾驶座里走下来的一个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身材很高大,工作服的前襟开着,露出他汗湿的结实的身体,他抬起右手用袖子狠狠抹一把额前的汗水,拉开易拉罐的盖子仰头把冰冷的啤酒灌进嘴里。那个大男孩笑咪咪地又把一盒盒饭递给他,他点点头接在手里,随便往马路牙子上席地一坐,埋头大吃起来。
吃冰淇淋用的小玻璃勺当啷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岳玥正吃得起劲,被吓了一跳,抬头嗔怪地笑道:“干嘛啊,大不了再点一份嘛,非要跟我抢……”
笑声刹停在嘴边,岳玥皱起眉头,看着身边失措颤抖的殷爱。
殷爱死死盯住窗外的那个方向,嘴唇哆嗦得不能自己,其实她根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吓人,她只能朝那个方向看过去,突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了心脏,血液和力气同时从创口里涌出去,她能听见那股疯狂流淌的声音,但是感觉不到疼。
殷爱的样子吓坏了岳玥,她赶紧抓握住殷爱的手:“小爱,怎么了?”
殷爱没有听见岳玥的声音,天地万物一瞬间变成黑白,只剩下她眼睛里的一抹深蓝。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垂头沉默地吃着午饭,没有向她这里看过一眼。他吃得那么香,吃相很粗野,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仿佛很饿很饿,一听啤酒他只用了两口就全喝完,是不是……也很渴了……
岳玥一直记得这一天、这一刻,她一直记得这辈子握过最冰冷的一只手。她顺着殷爱的视线向外看去,震惊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坐着的椅子被带倒,轰地一声倒下去。
这一声把殷爱从颤抖中惊醒,她双手撑着桌面,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只是,力气用在了别处,就不能再克制住眼眶里的泪水,她眼前的一切突然间蒙上了厚厚的雾,她看不清周遭一切,包括窗边蓝底白格子的棉布窗帘,和马路对面吃着午饭的那个人。
这到底是梦还是什么?幻觉?
可是梦也好幻觉也好,殷爱只想再看他一眼,清清楚楚的一眼就好!
她脚步踉跄地冲出糖水店,呼吸声和心跳声全都敲击着耳鼓,嗓子眼里被一些粗砺的东西狠狠堵住,每走一步每次呼吸都在气管或者血管上用力磨擦,磨出浓重的腥甜味道。
那个人是那样专注于手里的食物,浑然不觉就在不远处,有个泪眼婆娑的女人正缓步走向自己。
从枝叶间透过来的丝缕阳光依稀照在他身上,象是一双双不甘心的手掌轻柔地抚在那些陈旧的时光上,明明知道一去不返,明明知道无法挽留,可是被那些短暂的欢愉迷惑着,所以贪恋渴望执迷不悟,宁愿自戗也不肯放弃幻想,宁愿被烧成灰烬也不舍得离开这片火海。
一辆出租车快速从路上开过,带起些微灰尘和风。风吹在他低垂的脸上,一粒灰尘扑进眼中,睫毛情不自禁眨了眨,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十几二十米外,静静站在一株绿树下身穿白色裙子的殷爱。
有多久了?
几千几万年有没有?
终于重又眼波交会,终于在这宿世相逢。
没吃完的盒饭不知去向,年轻男人垂在体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赤*裸的胸口剧烈起伏,象是胸膛里有激流决堤而下,冲撞着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
殷爱的意识失去了大半,她忘记了自己是谁,现在已经多大了。一锅浆糊似的脑子里只有他静静地站着,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马路对面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不过来拥抱她。他从来都是最疼她最爱她的,今天为什么连一个笑容也不肯给她?
抬起手,指尖触不到他,殷爱泪如雨下,而他还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急欲逃走的眼神用力看着她。
殷爱害怕看见这个样子的他,她摇摇头,满脸都是哀求,在他开始逃走之前,迈开脚步向他走过去。
没有人看见又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这隔街对望的两个人让搬家公司的那几名工人都看傻了。等到汽车喇叭和刹车声同时响起的时候,穿白裙子的那个女孩已经站在了马路中间,再差一点就要被车头撞上。
年轻男人拔身而起,飞快地扑过去,拥着殷爱在所有人的尖叫声里堪堪与出租车擦身而过。出租车滑停在十几米以外,司机跳下来张口大骂。
殷爱脸色苍白,但不是吓的。她在两只有力臂膀的牢牢保护下,睁着一双泪湿的眼睛看向他,许久许久之后从泪水里绽出一个微笑。
“孙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