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爱情和幸福的关系,其实又有谁能真正理清呢?
星期一早晨,一夜没睡的殷爱顶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在了公司里。再累,再难过,工作还是要继续。只是她人虽然坐在办公室里,电脑开着,文件资料也堆了一桌,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上午都在忙些什么,脑子里和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孙克和过去两天里发生的事。
吃过午饭,午休的时间里,殷爱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桌角上放着的电话,思忖良久,伸手把话机拿了下来。
她不知道孙克的电话,不过她记得那辆厢式货车上的名字和车牌号,打上海的114查询到搬家公司的电话,再拨过去询问孙克的电话,接电话的调度小姐口气有些奇怪,也许这种公司很忌讳工人和客户直接联系,因为害怕会有跳过公司私下里进行的交易。殷爱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她镇定地微笑解释说自己的远房亲戚在孙克手底下打工,因为手机被窃丢了电话号码,只好通过这种办法来打听。
调度小姐狐疑地问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报了个手机号码。殷爱道谢之后挂断电话,拿着号码左思右想,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傍晚,等到过了下班时间,公司里所有人都走了,她这才下定决心似地拨打孙克的手机。
既有点失望又有点在预料之中,孙克的手机已经关机。殷爱无奈地再次拨通搬家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还是调度小姐,她很漠然地告诉殷爱,孙克下午刚和公司签了车辆退包协议,除了手机没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话,两个月以后孙克会来拿安全押金,到时候公司可以帮忙问一下那位远房亲戚的情况。
“退包!”殷爱霍地站起来,“什么意思?”
“就是他不干了。”调度小姐有些不耐烦,“小姐还有别的事吗?我们这是业务热线,请不要因为私务一直占用,好吗?”
放下电话,殷爱急匆匆地把电脑一关就向办公室外走去,和关关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去上海的动车票。
整个旅程里,心一直慌乱地在嗓子眼跳动,手机就握在手里,眼睛盯着仿佛动也不动的时钟,每隔五分钟就拨一遍孙克的号码,每隔五分钟失望一次。他要干什么?是想要彻底跟她和过去永别?还是想让她恨他一辈子?
殷爱闭起眼睛,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孙克,如果你真的不告而别了,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原谅你……
从火车站打车到孙克的住处用了很长时间,一来因为殷爱对上海的路不熟,二来她这几天心力交瘁,根本也记不住路,幸好司机师傅很有耐心,在殷爱指的那一大片范围里东绕西绕,终于绕到了一个她能认得的路口。
一路在窄巷里小跑,看到熟悉的蓝色厢式货车时,殷爱激动地按住狂跳的心脏,加快脚步跑进那个从来不上锁的破旧院落。七八个搬家公司的工人正坐在院子里商量着什么,看见突然跑进来的殷爱,所有人都有点意外,刘金火站起来对殷爱微笑说道:“小姐你好,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殷爱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她睁大眼睛四下里张望,孙克不在院子里,他住过的那间屋子门锁着。刘金火又笑笑:“找孙哥的吗?他没在。”
“他……他在哪儿?”
刘金火脸上有些黯然:“他不干了,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另找活干,他的车也要卖了,过两天就有买家……”
“我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他啊,刚走,去火车站了,说是要回老家一趟,回来再……”
殷爱没等刘金火说完,转过身跌跌冲冲地冲出小院,沿着来时路向外跑,刘金火看她的样子有点不对劲,赶紧跟出来,和殷爱一起连跑带颠地奔到外头大马路上,和上回一样帮她拦了辆出租车。
从坐进车里,一直到到达火车站,殷爱的眼泪一直没有停住,所以当她冲进售票大厅,用有些激动的速度和方式在人群里游走寻找的时候,很是让周围的旅客们侧目。
每一个身高和年龄相似的背影都让殷爱的心跳加速,跑过去很不礼貌地盯着看一眼,再绝望地转身离开。隔着或近或远的距离,殷爱惊惧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再也不能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孙克了。象是一行并头北飞的大雁,启程不久就有一只掉队,而经历了长途迁徒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一个空缺的位置,她能记得的还是他在六年前的翅膀,已经不知道现在的他是怎样飞翔的了。
殷爱捂住嘴,在众多诧异的视线里再也控制不住地低声哭泣,她无助地在人群里转身,再转身,向着每一个依稀的希望奔跑,失望之后更加无助地哭泣。
真的就这样再一次失去了吗?
这一次的别离,又要用多少年才能重逢?
生命里所有明亮清澈的阳光都只照在六年前的记忆里,她以为走着走着终于在迷局般的时间里找到一条回到过去的道路,可是刚刚迈步就又绕回终点。命运象风一样从她身边急速掠过,她能感觉到脸颊和心被某种粗砺的东西狠狠刮过,但伸出手去却抓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远走,一转眼就消失在辽远天际。
双脚踩在现实尘土中,心还象风筝一样远远飘在六前的天空里,那个举着刀斧把名字錾刻在她灵魂上的男人,他难道不知道她身体里已经不剩多少自己,再这样被席卷一次,生命也就彻底贫瘠,那根风筝上的线也就要断了。
断了,孙克,孙克……
售票大厅里没有找到,那么就到候车室去找,还有外面的广场。殷爱一路走着,步履凌乱,视线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
刘金火万分庆幸自己也跟着到火车站来了。
目送着殷爱坐的出租车走远之后他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好好的她怎么哭成这样!打孙克的手机是关机,也不知道这种事应该和谁联系,在路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拦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两人前后脚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可是上海火车站太大了,刘金火到处找着不见踪影的殷爱,急得脑门上全是汗。刚才怎么没跟她一起过来!多花一趟车费是小事,万一那位小姐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孙哥交待!看样子孙哥这次匆匆忙忙地退包卖车,都跟她有关,两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刘金火没什么文化,人却十分机灵,个子高,眼睛也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象只小泥鳅。他站在售票大厅门口向广场上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年轻女人摇摇晃晃欲倒。一口气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他正好赶得及扶住快要昏倒的殷爱。
孙克的手机依然关机,无奈之下,刘金火只好从殷爱的包里翻出她的手机,打开看看上头正好有未接电话在跳动,张海洋三个字后面的括号里是个焦急的‘17’。
没地方可去,坐在广场上或者候车室里不是办法,刘金火摸摸口袋,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火车站边的高级酒店他住不起,小旅社好象又有点配不上这个女人,思前想后,还是打辆车把殷爱带回租住的地方,用孙克放在花盆底下的钥匙打开房门,让她在他的床上躺一会儿。
张海洋在接到电话以后立刻开车离开学校,一路也管不了限速不限速,用最快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只用了三个小时不到就赶到孙克的住处。刘金火刚从孙克房间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从旁边小超市里买的,可是殷爱没有喝。
张海洋朝刘金火点点头,大步走上台阶跨过屋门,他激烈跳动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光线昏暗的屋里烟味还没有散尽,殷爱侧躺在墙角的单人床上,脸朝着墙,象是安静地睡着了,走近后才看清,原来她没有睡,而是睁着眼睛看向那一面墙的I。
和孙克当了那么多年兄弟,张海洋当然知道这个字母在孙克心里的秘密。他又何尝不是对这个普通的英文字母格外重视,I,是我,也是她的名字,爱,我爱,爱我,我的爱,爱的我,小小一个字母里可以寻找出很多种让人悄悄喜悦的意味。
把手搭在殷爱肩头,张海洋轻轻抚了抚她,握住她的胳臂:“小爱。”
殷爱头向后侧了侧,很快又更深地转向床里。张海洋知道她在哭。六年了,除了刚刚知道孙克死讯的那一阵子,殷爱从来没有象这两天这样哭的这么多,她表面上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但是相处久了他知道她身体里也有一股很强的韧劲,这个世界上,除了孙克,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这么重地打击她。
喉间发酸,从小到大,对她的疼爱已经成了习惯,成了天性,张海洋弯下腰把殷爱抱起来,用力揽住她,转身向外走:“我们回家,小爱,回家。”
刘金火跟同伴要了点茶叶泡上,端着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抱着昏倒的女人从孙哥房里出来,把她放进开来的小车里,跟他摆摆手算是打招呼,坐上车就开走了。他追上去喊了两嗓子,车里的人根本听不见,很快就驶离这间破旧的小院。
孙哥跟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刘金火百思不得其解,看看手里刚泡好的茶,抿一口,苦得他两根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殷爱躺在后排座上,蜷着两条腿,睡得一动不动。泪水也没有流太久,总会有干的时候。张海洋把手放在了音响的开关上,停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按下去,音乐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给人以安慰,悲伤到了极致的时候,空白一片的沉默才是心灵最需要的。
归程的车速比来时候还快,张海洋象是跟谁憋了一口气,急迫地想带着殷爱快一点回到能让她舒心平静的地方去。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殷爱的背影,咬着牙,把油门再向下踩一点。
又是不到三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殷爱的家,一进门,张海洋就拉过殷爱,把她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径直把嘴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
殷爱昏昏沉沉的脑子被这个吻弄得更乱,她左右扭动头颈,想躲开这个吻,可张海洋只用一只手就牢牢把握住了她的头,不让她有丝毫躲避的空隙。这个吻十分热烈,热烈得几乎象是在泄愤或者谴责,张海洋皱紧眉头一遍一遍在殷爱的唇瓣上吸吮,舌尖也和她的勾舔着,另一只手紧锢在她腰上,全身的肌肉都因为用力而紧绷。
在吻的时候,张海洋一直睁着眼睛,没有错过殷爱惊慌的表情,他缓缓停下这个吻,痛切地拥紧她:“岳玥说的对,我是全世界最优柔寡断的男人!从今天起我不再等了,我什么也不管了……我只要你过得幸福,小爱,如果他只能是让你伤心,那么你的幸福就让我来给……我不会再把你让给任何人!”
殷爱震动地看着张海洋,整张苍白的脸庞上只有嘴唇被吮吻得鲜红,仿佛是枝头剩下的最后一朵花瓣,摇摇欲坠地对着他颤抖。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把她摘下来收进心里的机会了,张海洋不让自己深想此刻殷爱眼睛里的退缩和胆怯都是什么意思,他坚决地再次俯下头,向她的唇上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