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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璧吟》91 番外:雪地书

作者:江泠月 字数:6745 书籍:洛璧吟

  皇朝天玺十八年。隆冬。

  雾迦山已是雪积三尺。山道两侧的玉梅树光秃秃的枝丫上白雪堆了高高的一截,寒风凛冽,分外萧索。着一身天青色貂裘的少年因一路奔波心底焦灼,清俊的面庞难掩憔悴之色。玉梅林就在眼前,他深吸了一口气,恨不能一步冲入“怀璧小筑”。

  “你可算回来了。”有人轻叹。卫怀瑛吓了一跳,循声抬头望去——最近的一棵玉梅树上纵身跃下一人站在他身前,银发、蓝眸,自他有记忆来十多年未改的容颜上,此时一扫平日的轻佻,透出淡淡的哀伤与凝重。

  “雪涧……叔叔。”怀瑛轻唤了声,下意识地踮起脚向玉梅林那头望去,隐约看到一团暖橘色的光。心下稍安,却仍是颤了声问道:“我娘她……如今怎样了?”

  雪涧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快去吧,这一年,她很挂念你。”

  怀瑛红了眼睛,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穿过梅林,雪涧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如今你大了。记得,好好安慰安慰你妹妹。”

  走到“怀璧小筑”门前,便听到混杂在猎猎风声中的剧烈咳声,怀瑛心如刀绞,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哥哥!”十二岁的小思玉抱住怀瑛的腰就死也不肯松手,好端端的一双明目哭得肿如核桃。怀瑛更是心疼,抬手轻轻抚着她颤动的背脊。小思玉哭了一会儿,心中的惧怕和委屈似冲淡了一些,记起这还是站在大门口,松开手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道:“娘这次发作得尤其厉害,前些日子昏过去几天,爹不眠不休地照顾着,结果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你不在,我跟袖姨又不想惊动外祖父他们惹他们担心,一直瞒着……”怀瑛牵起她的小手:“好妹妹,你受累了,都怪哥哥这次离家太久,如今我回来了,你不用怕,有我呢。”

  卫谦与谢澜冰的屋内生着炉火,比外头暖和多了。思玉强笑着掀开门帘:“娘亲,你瞧谁回来了?”

  怀瑛进屋,只见自己的娘亲拥着厚厚的被子斜倚在床沿。这些年时光逝去,娘亲眼角也开始有了浅浅的纹,然而却半分无损她清艳的姿容,只是让她看起来更多了分寻常的亲切与温和。可是如今……怀瑛呆呆地愣住。娘亲的面色苍白如瓷,甚至连唇也看不见半分血色,这些都罢了,每年都有阵日子如此,可娘亲的一头青丝!怎生都成了银色!若不是刚见过雪涧,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他又一个恼人的恶作剧。

  谢澜冰好容易止住了咳声,虚弱地向儿子笑了笑:“怎么,认不得娘亲了?还不快过来让娘瞧瞧?”

  怀瑛忙三步并作两步跪扑在谢澜冰床前,哽声道:“娘,都怪孩儿一定要出去游历,没有伴在您膝前……孩儿……不孝……”

  “傻孩子……”谢澜冰浅笑道:“怎么说起了傻话?来,坐到娘身边来。轻点儿声,你爹他……”她伸手指了指床内,眨了眨眼:“这些日子照顾我太辛苦,我瞧他太累了,让思玉骗他喝了云大夫配的安神助眠的药,他刚刚好容易才睡着呢。”

  娘亲说到爹爹总是眉眼温柔,他们之间那种默契与深情近二十年如一日。怀瑛心头一暖,依言坐到母亲身侧,谢澜冰左手拉过他的手,抬起右手慈爱地抚过他的脸颊:“这些日子赶路赶得太辛苦了吧?你看,眼里都是血丝呢。”转过脸吩咐站在一旁的小女儿:“思玉,你去给哥哥倒杯热茶来,然后去帮你袖姨的忙,娘跟哥哥说会儿话。”

  待思玉离开,谢澜冰又是一阵咳,怀瑛忙将手心按在母亲背上,调动自身内力输入母亲体内。他自幼得父母教导,又有舅舅、苏淡离、慕燕怀、游龙子等众高人指点,自是更胜于父亲年轻之时。卫谦因有心口疼的病根,年来身体状态亦是每况愈下,故后来谢澜冰寒毒发作时,都由他为母亲压制。

  “怀瑛……”谢澜冰平复过来,哑声道:“你妹妹不在,娘有些话要对你说。”怀瑛眼中已有了泪意,见母亲开口,强忍下心中的酸涩,点点头:“您说。”

  谢澜冰潋滟眸光微微一闪,垂了眼帘:“娘今日要跟你说些什么,想必你也能猜到。你自小就是个极聪明懂事的孩子,都说子肖父,你事事沉稳,跟你爹小时候像了个十成十。”她重新细细端详起儿子年轻英俊的面庞,不自觉眼里已是一片水雾:“娘自知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娘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不能看到你妹妹出嫁,但仍期望着,总要能看到你们兄妹成人才好。是娘奢望太多,其实这一世,上天已待我不薄。怀瑛,过了年你便十六了,你是男儿,该有一份担当。你爹爹身子不好,袖姨一个人孤苦伶仃,外祖父母年迈,思玉她尚小,咱们的身份又非比寻常,日后都要你操心照顾了。”

  这已是在托付后事。怀瑛大恸,搂住母亲,眼泪终于抑制不住落下,抽抽噎噎道:“娘,是不是因为身处这极寒之地才会如此?孩儿带您回江南可好?那儿暖和些,也许过了冬您就好了呢!”

  “又说傻话。”谢澜冰摇了摇头,目光有一瞬的迷离:“江南呵,怕只有来世再游了。”

  “娘仍是怕,他会发现?”怀瑛见母亲难过,不由言语间带了分怨气:“他害您害的还不够么?您与爹爹这一生都只能在这偏僻之地……”

  “怀瑛!”谢澜冰低呵打断儿子:“莫胡言。”见儿子面有不服之色,她叹了口气,放柔了语气:“你年纪轻,有些事情尚不能懂。但你记着,无论如何,你亦是皇朝子民。叶元嗣确实亏欠我江家、谢家,但是当今皇上,他没有半分对不起你爹娘。我和你爹愿意远离尘嚣生活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喜欢这一种平和安宁。算起来,你不单不当怨皇上,还应对他心存一份感激——否则你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这十多年来的平静生活为何没被搅扰?”

  “娘……”怀瑛被问得无言以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您说的没错,孩儿记下了。孩儿是皇朝子民,再不会对皇上存不敬之心。”

  叶君镆第一次站在雾迦山角。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却只是凝眉沉默地站着。

  他至今仍理不清自己的情绪,不知道自己原本麻木了的胸腔中翻腾的是愤怒还是恨。可如果只是愤怒和恨,他现在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将她在乎的人一一找理由下狱诛杀,来报复她的狠心愚弄?难道是因为,他想,难道是因为我年将半百,所以像父皇当年一样,我的心已老了?

  半个月前那个夜晚,断楼跪在他的机要书房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细长的银针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扎在他心上。记得当时,断楼跪伏在地上,吐字艰涩:“陛下,臣自知罪该万死,但是有些事,终究要告诉陛下。七年之前,天机营查出了一个消息,是臣,将知情之人全部灭口,向陛下隐瞒了这个消息。当年在玉凉,那日行刑,太子妃她,并未死去。”他瞳孔骤缩,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一字一句低声问道:“你说,什么?”断楼的身子伏得更低,声音更轻:“微臣说,那时太子妃,没死。”桌上放着一杯热茶,下个瞬间,已连杯带水砸在了断楼头上。四分五裂,一地狼藉,他撑着桌案勉强站起身,黑若幽潭的目中冷酷无温:“断楼,擅作主张,一而再再而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桌案边的架子上陈着一柄剑,他“当啷”抽剑出鞘,指着断楼:“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留你全尸。”断楼从地上抬起头,他的头被茶杯砸破了,血水如注,从他脸的正中、两侧淌下,留下四五道蜿蜒的血红痕迹。对着他颤抖的剑尖,断楼的眼神却是平和的,甚至带着分悲悯,他用对着自家兄弟般关切的语气,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她快要死了,你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呵,多可笑!疯了,这世上的所有人都疯了!断楼可不是疯了?他居然冒着欺君重罪告诉他,那个他眼睁睁看着已经死在他面前的人,那个用生命在他心头划下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的人,那个他总忍不住怀念、怀念时骨髓深处都会痛的人,快要死了,还问他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他居然妄自揣测他的心思,他居然用那样逾矩的口气说:“臣不惧一死。错过一次,不能再错。臣只是斗胆,做了一个朋友该为陛下做的事。当日向陛下隐瞒,是不想打破陛下的平静,怕陛下一时冲动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今日告知陛下,亦是因为微臣深知,若陛下不去见她,陛下定会憾恨一生。”他居然敢质问他:“陛下,您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您当真从一开始就相信她已死了么?您当真不知道她仍活着?您只是,因为太爱她,遵从了她的心愿,逼自己放手了而已!”

  断楼没能再说下去,因为他一剑捅入了他的右胸。他抿唇坐回桌案后,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断楼,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十八年。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谎言,用十八年的时间强迫自己相信,却在今天被一下子戳穿了。

  他从未后悔过编织那个谎言、相信那个谎言。因为有一年,他在倾云宫中过劳晕厥,曾听十来岁的叶皓昱在他病榻前哭着道:“三叔,三叔,求您,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皓昱错了,皓昱之前误会了三叔,但是三叔您也误会了婶娘。婶娘不恨您,真的一点儿也不恨。您知不知道小时候婶娘一直告诉我,您对我苛严其实是真的愿意放过我、关心我,不许我记恨您?您知不知道每每我质疑您的做法,婶娘总是告诉我您其实有很多苦衷,很多时候都是不得已?婶娘她对我说过,她相信您绝对是一位明君,唯有您才能缔造一个开平盛世!三叔,婶娘她虽去了,但她也必然希望您能好好地活着呀!婶娘她不是故意要离开您,她只是,她只是太累了。三叔,就算抛下您是她不对,您原谅她好么?”

  十八年。他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但是他没想到会听一个人这样当面说出口,让他的心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地暴露于世。

  断楼呵断楼。敢这么做、会这么做的只有断楼。只有他敢问:“她快要死了,你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哎呦!”斜前方传来一声惊叫,叶君镆侧过头,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摔倒在不远处的雪地上,身旁的篮子打翻在地,散落出一些药包。小姑娘大约是摔痛了,一时爬不起来,就那么坐着半天没动。也不知是谁家父母,让这么个小姑娘阴天里一个人在外头跑。他微皱了眉,走过去,将小姑娘扶起来,弯腰替她将药包重新拾到篮中。因为扭了脚而垂头丧气的小姑娘接过篮子的时候终于抬起头道谢,他的手却一时僵在了半空。

  第一眼看到小姑娘脸的瞬间,他就断定,这是她的女儿。这孩子的样貌跟她十二岁时简直一模一样——只要,不看眼睛。其实她不知道,他第一次对她有清晰的印象,正是在她十二岁时。

  那年他二十一,承袭永康侯之位已有两年。明面上他是京城中最闲散的侯爷,然而他那两位一直在勾心斗角的兄长并不知晓,那时的他,从昭帝手中接过天机营的统率权已然整整四年。微服办事,在江南舒茶遇上一段小小的插曲。谢澜冰。那一日公堂外,戴着面具的他见识了这个年仅十二岁小姑娘的缜密心思和凌厉锋芒。然而当时她终究稚嫩,原是不愿见冤情难昭天日而仗义执言,谁知一切大白之后,那一对夫妇却因隐情呈世、相护心切而双双血溅堂上。他在她开口之前便已料得结果,难得违背自己一贯的处事风格出言点拨。她却不信。他有意要给她个教训,所以缄口袖手。谁的成长不是这样呢?非要吃点苦头才会重新审视走过的路。旁人都散了个干净,她却失魂落魄地站了许久,忽然侧过头直直地望向他——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目闪烁着与年龄不相衬的清冷,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惊痛与迷茫。不知为什么,二十一岁的他,在十二岁的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同病相怜。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她刚知身世不久,亦刚接触风陵骑繁杂的事务。不曾安慰过人的他淡淡开口:“不是你的错。只是欲成事者,一环都不可算漏,须时刻都含一份如履薄冰。”他转身离开时,听见她很轻很轻的声音:“谢谢,当永不忘今日之言。敢问阁下是何人?”他看了眼她,见她面色已然如常。果然如父皇所言般是个难得的聪明孩子,日后必然了不得。他于面具后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在下字渊平,日后有缘自会再见。”

  她后来显然并未去探究那个戴着面具的人究竟是谁。她深深地记住了他说的话,于他这个人,却并没存太多心思。或许她以为,人戴着面具,所以名字必然也不会真实,既查不出什么,纠结无益。她其实是这个世上除他自己之外仅有的三个知道他字的人之一。当年母妃离世前,曾为他留字“渊平”,其实是想告诉他的父皇——她一生的怨愤,皆已平息。

  往事历历在目。他按捺下复杂的情绪,弯腰蔼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女儿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估计是确定他不是坏人了,才一吐舌头:“谢谢您,我叫思玉。”思玉,他有一瞬的失神,毫无疑问,思的是“谢澜钰”的“钰”,也是“沈玉淑”的“玉”。他知道她与大哥自幼亲厚,他知道当年,她有多痛。

  “先生……您在想心事?”小姑娘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回过神,好笑道:“为何唤我先生?”小姑娘微红了脸:“您比我爹年长,本想叫您‘大叔’来着,可您一看就一定是有身份的人,唤‘大叔’失了礼数;直接叫‘大人’,若不是也闹个笑话;我瞧您身上有股文气,想来唤一声‘先生’,就是不对您也一定不会生气。”

  真是个古灵精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叶君镆心中不由有些欣慰、又有些叹息。欣慰的是看小姑娘的样子,显然这十多年,她过得不错;叹息的是若不是身世坎坷,她本来也应该这样长大。

  “好,便依你,唤我‘先生’便‘先生’罢。”叶君镆温声道:“你的脚方才可是扭伤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山路可不好走呢。”

  “谢谢您的好意,不用的,我的脚扭得不厉害,现在已经没事啦。我家也不远,就不麻烦您了。”小姑娘忙不迭地摆手。

  他知道她是怕他知道了她的住处,故而没有坚持。目送着小姑娘挎着篮子跑远,还回头向自己挥了挥手。

  毕竟还小。毕竟不是她。毕竟不曾经历过如她般的坎坷,不如她心思细密。

  叶君镆待确定她肯定发现不了才远远跟了上去。

  于是,他遥遥地看到了,一片玉梅林后的院落屋舍中,静静地透出暖橘色的光。

  只是他没想到那么快就会见到她。

  猝不及防。

  谢澜冰每天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醒过来时对上卫谦心疼的眼神。她努力笑了笑,轻轻握住他的手:“少庄,我已知足,你不必难过的。”明眸微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我只是,好想,再同你看一次玉梅花开呀……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年守住边州,可霜风却说你不见了,我那时吐血昏了过去,曾做过一个长长的梦……”

  卫谦将她抱在怀中,含笑低声问:“可是逼我徒手挖埋在树下的‘花雪’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都蹭了满身满脸的泥,活像两只花猫呢……”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卫谦抱着她的双臂微微颤动。待她睡熟,将她的头轻轻挪到枕头上,替她将脸上的银丝拨开,又掖了掖被角。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睡颜。良久,站起身对一双儿女道:“我和雪涧要下山一趟,这两天你们好好守着娘。”

  于是次日谢澜冰醒来没看见卫谦。怀瑛也不在,只有思玉端着药走到床前:“娘,快趁热将药喝了吧。”

  她见女儿的鼻尖冻得通红,一双小手也冰冰凉的,奇道:“你这是打外面回来?去做什么了?你爹和你哥哥呢?”

  思玉看着她喝下药方道:“雪涧昨儿从外祖父那来,外祖父、外祖母听说哥哥回来了,想得不得了,爹便要哥哥今天去给外祖父、外祖母问个安。然后爹昨日跟雪涧下山去了,说不是今儿就是明儿回来。我瞧袖姨一个人太忙,娘您的药没人去取,就自己跑去取药了,谁想今天天阴了,冷得不行,真真冻死人了。”

  女儿如此乖巧懂事,谢澜冰很是欣慰。然而听女儿说今日天阴了,她不由着了急。卫谦心口疼的病根时常发作,阴天尤其厉害。“思玉”,她唤女儿道:“扶我去外面看看。”

  思玉起初不肯,还将霜袖也拉了来劝。霜袖本铁了心,架不住谢澜冰如孩子般摇她的袖子:“袖姐姐,我如今……没多少日子了,再不出去看看,便再也看不着了呢。”

  唯一能降住小姐的姑爷不在。霜袖忍住悲声,为谢澜冰梳好头裹了一层层的貂裘,又给思玉多披了一件斗篷,叮嘱道:“只许在门口站站。”

  大门敞开,思玉扶着母亲走出了“怀璧小筑”。

  十八年的时间到底有多长。

  天空中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叶君镆不知道。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从小屋中走出的那一对母女,只剩下……她。

  她清瘦得厉害,哪怕裹着那样厚重的貂裘,看起来却仍旧单薄得让人心疼。她的容貌同记忆中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相对于当年大多数时候的清冷倦寂,如今看起来满满都是平宁温和。她……叶君镆双目微眯,原来白色也可以蛰痛人的眼睛。

  谁能料想。他比她年长九岁,如今他尚不曾有花白发色,她却已然银丝如雪。她不过,堪堪三十六啊!

  白发、白面、白唇、白衣……她的身影融在皑皑白雪中几乎分辨不出。

  “了如雪”,压抑了这些年,最后一次轰轰烈烈地发作,当真害得她了如白雪。

  他听见小姑娘清脆的音声:“娘!你看山脚下!是爹爹和雪涧!咦?雪涧手里好像抱着东西,看上去像一棵树呢!”

  他忙屏息隐住身形,看见她顺着女儿的手指的方向望去,然后牵起唇角,弯了眉眼,浅浅一笑。

  那一笑,温暖明媚,能融化万年冰雪——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不可企及。

  他不是不曾怨愤。他原以为自己输给的只是时间。然而那日,因发现谢澜钰之死是绾卿所为,又被他言语相激,她拔剑相向却毒发晕厥时,他抱着她寒冷如冰的身子,第一次动摇了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决心。

  他曾问过邝御医,甚至也问过云采薇——九尾凤佩碎了,那传说中唯一现于世间的暖玉没了,像她那样被寒毒缠噬的身子,还能撑多少年?邝御医又一次答得艰涩而惶恐,云采薇则柳眉一挑直接得多:“若是能万事不操心、好生调养着,也许还能有一二十年也不一定;若是像现在这样,不出五年,必然灯枯油尽。”

  一灯如豆,他紧锁双眉,贪恋地一遍遍描摹着她静谧的眉眼。或许就是那时,他真真正正地悟了,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不是他不够好,亦不是他的爱不够深,而是他身份所束,给不了她适合的生活。她这一生,委实太过辛苦,她不是不能应对那些波澜烦琐,只是疲于。她是经历过惊涛骇浪的人,故而内心始终向往着一份简单与平宁。站在他身边,她却永远不能得到这些。纵使没有卫谦,纵使他与她真的两情相悦,纵使日后帝后携手俯视乾坤又如何?他的父皇、谋臣、嫔妾、敌人,一个个都要算计她、都有可能伤害她,就连他,也不能全然避免……他即便能护住她的人,也护不全她的心。在他身边的她会像月夜里绽放的昙花,绝代的风华,却躲不过盛时殒丧的命运。

  发现她的心中终于已有了他,他本欢喜已极,却更,不能不让自己放她走。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

  惟愿离开他后,她能平平安安,活得更久一些,更快乐轻松一些。

  他时纵有逢君处,应作人间白发身。

  他想,他欠她良多,这样,也好。

  风止了,雪停了。天地苍茫,一切很静。

  玉梅林中忽然传出清晰的“咯吱”一声,思玉回头,依稀看见有人影一闪而逝。可是哥哥明明不在,袖姨在屋里,爹爹和雪涧离这儿还远。她心下好奇,拉了拉谢澜冰的衣角:“娘,咱们去那边看看。”

  “好。”谢澜冰只当女儿又有什么鬼主意,由她牵着走。

  母女二人走到梅林边,思玉钻入林中,到方才见着人影的地方去寻,忽然掩口惊呼出声:“娘!您快来看!”

  谢澜冰走到女儿身边:“怎么了?”

  一时愣住。

  树下那一片茫茫白雪上散落着一根枯枝,十八年前无比熟悉的笔体入雪三分,似倾入了全身的力道,想要在一个人心上留痕。

  前尘沧海幻,梦醒孑然身。

  一生钟情处,天涯暮云深。

  渊平

  她盯着内蕴劲骨的“渊平”二字,水光潋滟的明眸中涟漪叠起。一瞬恍然。她忽然记起十八年前,自己在刑台上吐血不止时,余光瞥见他从雅阁窗台一跃而下,一步步向自己走近。那时离得太远,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合了双目,眼角不知不觉滑下一滴清泪。

  身边思玉一直在托腮盯着雪地上的字看,并未发觉母亲的异样,好奇地问道:“娘亲,这个‘渊平’是谁?是您原来认识的人么?他的字可真好看!”

  “他是我……”谢澜冰睁开眼,目光空缈,低低的音声不知在说给谁听:“他是我今生唯一有负之人。”

  长夜未央,叶君镆又一次来到了倾云宫。

  殿内悬挂的一幅幅亲笔所绘的画像被他亲手摘下,亲手送入火盆中。那薄薄的纸片被熊熊火舌一舔,顷刻便燃着,化为厚厚的灰烬。

  雾迦山上,斜倚在卫谦肩头看见一树玉梅绽放的谢澜冰缓缓合上了眼睛。

  火光印红了叶君镆的深如幽潭的黑眸。

  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皇朝天玺十八年。隆冬。

  明帝传旨,封故皇后倾云宫。

  有生之年,他再不曾踏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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