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没亮白林就匆匆赶到皇帝离宫。【全文字阅读.】长孙熙文最痛恨别人拖拖拉拉,没有人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直接越过几个跪下请安的宫女太监,他推开殿门,放轻了脚步,迎面看到小朱子靠在灯柱上打瞌睡,被猛然惊醒,迷蒙着眼睛看向来人。
“皇上又一夜未睡?”白林轻声问道。
小朱子看看这个人人害怕的整天板着脸的大内总管,打了个呵欠,“是啊,你快进去,我去洗把脸,待会儿岳小眉还要来呢,真是麻烦。”说完径自走出去。
白林不以为忤,穿过层层的廊柱纱幔,来到空旷的大殿,四周柱子下都放置着笨重的铜鼎,袅袅烟香伴着暖气。中央孤零零摆着一张龙案,长孙熙文正聚精会神伏案工作。熬了一夜,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出现了几缕血丝,依然一丝不苟批阅桌上摞得高高的奏折。他手边的茶盅早不冒热气,大约已经凉透了。血红的蜡泪流满铜钵几要溢出来。
白林悄叹,单膝跪下,右手握拳点地,“属下白林见驾吾主万岁,万万岁。”
长孙熙文听见掷地的刚硬声音,略抬起头看看,又把眼光移回手中卷宗,淡淡问:“宇世子的密函看过了?”
白林低头回答,“看过了,他……只是想帮我们……”他说的有点艰难。长孙熙文这点让他着实佩服,明明那么恨宇世子,却能坦然接受他的帮助。能屈能伸才是成大事的人。
“昨晚太后派玄武潜进宇世子书房,但是行动失败,被世子侍卫水清水瑜觉。”
“胡闹!”长孙熙文不耐烦地说,“以后半龙堂不要听从母后的调动,她只会打草惊蛇。”
长孙熙文不说话了。白林也只好收敛一切表情静候。他瞟了瞟案上堆成小山的文件。做皇帝很辛苦吧,在他印象中,主子登基后没有一天是亥时前休息的,而且一大早就要被叫起临朝。长孙熙文胸怀雄心大志,欲施展拳脚却处处受制,楚泽王与他半分天下,洛阳王镇守边疆要塞对皇位虎视眈眈,皇太后对政事指手画脚,京畿守卫大权被岳天泉紧攥着。几乎没有一件事顺心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两年前太子居住的东宫门可罗雀,一到夏天,主子就会提一壶酒,撑一鱼竿,静静坐在湖边柳树阴下,如老僧入定。一呆一整天,反正没有人会来访,整座宫殿静悄悄的,胆大一些的宫女都溜出去了,不得宠的太子和皇后,没人放在眼里。那个时候,白林会窝在某棵树上远远守卫,看看倾国倾城的钓鱼公子,黑漆漆的头披在白色织锦的袍子上,敛了所有精芒。又看看远处碧绿无澜的湖面,凉爽的湖风迎面吹来,他忽然对那个夏天声嘶力竭的蝉鸣留恋起来。
“林,你说,父皇他为什么不喜欢母后和我?”正在钓鱼的长孙熙文忽然问他。
白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听老一辈的宫人说,楚王妃才是本来皇后的人选……”
“楚王妃……”长孙熙文默默地沉吟,半晌吩咐,“你去查查她,顺便盯住楚王世子。”
他陪着主子,从清清冷冷的东宫一直走到俯视天下的宝座,看着他被所有人质疑克承大统而自己默默埋头在乾清殿处理积攒了一屋子的奏章,又看着他从无半点实权到一点一滴揽归羽翼,看着他不择手段痛歼太子时期调查出来的贪官污吏奸臣,甚至冷酷地出动半龙堂的力量去暗杀……一路走过来,流的汗,滴的血,只有日夜贴身陪伴的白林和小朱子能数得清。
辰时将至,长孙熙文用冷水洗把脸,就准备开始一天的活动。
一袭高挑倩影缓缓走近,岳小眉盈盈下跪,“岳小眉参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细致淡雅的妆容,刘海下杏眸湛湛如秋水,柳青色的中性衣衫,一把青丝高高束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和月牙般的脸庞,绰约多姿,美如冠玉。眼前的人儿如此亮丽,长孙熙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起来吧,小时候猴子似的,长大之后懂得打扮了。”
岳小眉站起来,微微红了脸。皇太后特意给她制造机会,她激动得一夜没睡着,早早就起床打扮整装,心中不停地忐忑,粉底有没有遮住黑眼圈,鞋子配不配这套衣服,皇上喜不喜欢青色。现在见长孙熙文灼灼目光正盯着自己身上,不由得更加心慌,暗忖自己哪里不得体让他看出来了,是不是钻歪了,琉璃这个死丫头,为什么没有提醒自己……
“走吧。”长孙熙文淡淡吩咐,拉起岳小眉的手往皇辇走去。母后的心思他当然明白。秋天的槐树叶子被吹黄了大半,宫人还来不及打扫地上的落叶,一片片金灿灿的黄色模糊了脑海中的记忆,化成朦胧的人影,那晚冷冷的月光下琴声流泻,和着皑皑白雪与冰冻的空气。如今那个人的笑靥只萦绕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同他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那个月夜莫名其妙产生的悸动和依恋感,就像她弹的觞曲一般飘渺抓不着痕迹,或许那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是时候,给自己一个机会了吧,试着去忘记某些人,试着去接受某些人。如果岳小眉注定要被牺牲在政治的火坑里,那么他希望自己能够曾经给过她一些值得回忆的东西。
岳小眉几乎不敢相信长孙熙文牵着自己的手。向来冷冰冰的他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她没有幸福得晕了头脑,仔细端详了一下他,问:“皇上,你……昨晚没有休息好吗?”皇上不会跟她一样激动得睡不着吧。她马上否定了这个荒唐之极的想法。
长孙熙文只是“嗯”了一声。
岳小眉就这样怀着既甜蜜又不安的心情,来到雪山湖泊,马上把一切杂念都抛掉了。
纯净不染一尘的湖水,雪白冰澈的山峰,五颜六色的树林,身边深爱的男子,一切都像在梦里。
长孙熙文只是站在湖边,怔怔望着高耸入云的峰顶,入神地想着什么,眉目间冷冽寒峭。
“皇上,我们在这里野餐好不好?”岳小眉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长孙熙文转身看看身后,侍卫都被遣到远处。他只好说:“好,你在这里等等,朕去吩咐他们准备。”
说着他迈步往回走。等吩咐好回去,他慢吞吞走着,一点也不想施展轻功。忽然听到岳小眉一声尖叫,接着是“扑通”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
长孙熙文想都没有想,身形一闪如猛鹰般拔地而起,向前掠去,在岳小眉没顶之前把她从水中提出来,飞回岸上。
白林他们听到响动匆匆赶来,“皇上,生什么事了?”
浑身湿漉漉的岳小眉被风一吹,饶是温水,在这秋高气爽之时也冷得瑟瑟抖,伏在皇帝怀中说不出话来。
长孙熙文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对她说,“你没事吧?”
岳小眉脸青唇白地摇摇头。“哗——”长孙熙文把自己的风氅裹在她身上,抱着她纵身一跃,身形隐入密林中。
“你把外衣脱了,容易感冒。”长孙熙文说道,转身走开几步守着。
岳小眉羞红了脸,看看他秀颀玉立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伸手解开扣子。
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然后一阵幽香,岳小眉走到他旁边,小小声说,“我好了。”
长孙熙文低头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带着青涩和勇敢,闪着水波一样的光亮望着他。身子裹在他宽大的风氅里,脸蛋一抹云霞般的晕色。
他伸手勾住她的腰,低头要一亲芳泽。她闭上眼睛,秀气的睫毛颤动着,掩去内心的激动。等待着他的降临。
长孙熙文呆呆看着眼前近在咫尺花朵一般娇羞的脸,能够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温热又柔软的。粉嫩的唇在期待他的吻。
心里忽然叹一口气,他偏头错开,将她搂入怀中。却不知道,怀里那个人在一瞬间睁开眼,悄悄滑下一滴泪。
将近晌午的时候岳小眉说自己可能着凉,先回去了。
白林陪着主子在树林里面乱逛。“我们切磋切磋?”皇上忽然来了一句,紧接着不等回答,袖子一挥滑出一把长剑,直攻向他的死穴。白林鬼魅一般的身法避开,再回手中已经抽出佩剑。
两个人在树林中淋漓尽致地交起手来。落英缤纷,纷纷在他们的四周围织成一张大网,任剑气纵横乒乒乓乓肆虐着这里的宁静。谁也不让谁,尽情地使出浑身解数,挥洒如心中丘壑的招式,一来一去看不清对方的影子。如果这时有人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世外高人。
一声暴喝,长孙熙文的剑破空而出,凌厉气势弹偏白林青锋,削掉他耳边一寸丝。
长孙熙文收剑凝立,长叹道:“你终究没有恢复过来。”
白林默不作声。忽然林外传来咯咯笑声,虽然极其遥远,但功力深厚的两人还是听见了,愕然相视。正好小朱子寻过来,“皇上,宇世子和安琴郡主……自另一个方向进来了,他们只带了十个侍卫,守在……极远的另一边。”
寻声而去,笑声变成喃喃细语,到最后没有声响。拨开横在眼前的树枝,一幅美景舒展于天际,白林看见两尾交欢的鱼。
远远地,无边无际的绿湖荡漾着涟漪,晴空一碧如洗,碎花落叶点点在飘舞。在一块青褐色的巨石边,两个人的身影如梦如幻纠缠在一起,他们坐在一张皮褥上,旁边是青青如靛蓝的草毯。女子背对着他们,衣衫褪至腰际,云朵般洁白无瑕的肌肤裸露出来,一头青丝如瀑流泻,遮去大半的背部……娇小的身躯在男子怀中起伏。男子极黑的丝也散落披拂,两个人忘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拥吻爱抚,在雪山湖泊的精灵天地中徜徉。
长孙熙文忽然压了极低的声音,几乎咬牙切齿,“谁再看一眼我立即挖了他的眼睛!”
大内侍卫们虽然很舍不得如斯美景,但慑于皇帝命令还是转过身去。长孙熙文走出去,拳头捏得紧紧的。
“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冰冷暴怒的激喝。
那两人受惊,女子正待转身看过来。男子立即拥住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别动!”
白影闪过,一眨眼宇世子把白色披风裹在乔竹悦身上,掩去旖旎春光,低头仔仔细细帮她穿戴好。两个人都是激越未俞,胸脯起伏得厉害,就是宇世子从来都是苍白的脸庞上此刻也有几分红晕。他掏出一把梳子给乔竹悦梳理好头,用簪子固定好,然后才整理自己的衣裳。
这时他大约已经平静下来,一点儿也不像遇到仇人和十几个带刀在旁虎视眈眈的侍卫,从容不迫地拉好衣物。虽然他衣襟敞开露出了胸膛,却毫不粗鲁狼狈,一如既往的优雅镇定,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系好腰带,梳好头。
两人扶持着站起来,乔竹悦脚下一软差点跌到,宇世子连忙搂住她的腰。乔竹悦粉色的衣裙,脸颊上两朵似霞的酡红尚未散去,仙姿玉貌如莲一般绽放开来。
长孙熙文一挥手,大内侍卫立即分开呈半圆形,将宇世子和乔竹悦围在中央。
长孙熙文上前两步,面如覆霜,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在微微抖着。
“长孙洛宇……”他看看宇世子,又看看乔竹悦,最后视线落回宇世子身上,似乎血液全被怒火灼烧起来,可是面上依旧冷如冰霜,“今天你落在我手中,这回没有什么好说的吧,哼……”
“你想干什么?”宇世子微嘲,嘴角挑起,冷冷看着皇帝。
长孙熙文冷笑,觉的一股凉气升上胸膛,心脏好像在被虫子噬咬,“我想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要你死,已经很久了。”
乔竹悦的脸煞白,紧紧依偎着夫君,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宇世子却似有十成把握,镇定如初,“你让我妻子走,我可以如你所愿,否则我保证你什么都得不到。”
“乔竹悦,你过来!”长孙熙文想都不想,叫着她的名字。乔竹悦咬咬下唇,“不,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却是对洛宇说的。她看着他,全心全意的信赖。长孙洛宇不由苦笑,“听话,这个时候不要任性。”
“不。”她坚定地重复这个字。
“我不会有事的。”长孙洛宇强调。
“我数三下……”长孙熙文黑着脸,感到指尖抖得更厉害了,她就这么在乎他么……“一……二……”外人看来,穿着黑红相间袍子、背手站立的皇帝只冷漠阴森的,浑身散着逼人的气势。虽然恨极,表面却不动声色,眸光鸷猛刺人。
长孙洛宇抬头,以一种从未有的尖锐目光看过来,伸手掏出两枚金灿灿的方块,退后一步站在湖边,只用食指吊着方块的环,使得它摇摇欲坠,几掉入深深的湖水。
长孙熙文眼神猛黯,唇角出现奇怪的笑容,“两军兵符……”
“你如果逼我,我就松手,你什么都得不到。”长孙洛宇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到,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很稳定,叫人一点猜不透他的心思。
“你可以试试松手……”长孙熙文眯起俊眸,突然手腕轻转一枚暗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穿过二十多尺的距离,暗器力道居然丝毫不退,足见射人深韵绵厚的内力,准确地飞向两枚小小的兵符。
只是可惜,二十多长的距离实在不短,足够机敏的人有时间反应。说时迟,那时快,长孙洛宇拉着乔竹悦向左避开,随手扔出手中的东西,小小的黑影直直落入湖水中,沉入深深的水底。暗器接个空又呼呼转回皇帝手里。
长孙洛宇转头冷冷看向皇帝,“你以为隔这么远能得手吗?”他晃了晃手中仅剩的禁军兵符,“你再妄动,我把这个也扔了。”
长孙熙文阴阴笑了笑,眼中精芒闪烁,“你也太小看我了,掉进湖里的只是那把梳子,你竟以为我眼力如此差?”顿了顿,又说,“刚才只是试探一下罢了,你的手法果然比我想象的要快,不过这回你还能避开?”说着其实他心里也没底,长孙洛宇动作之疾迅是他所没有料到的,二十丈的距离着实没有把握暗器能在兵符掉进水之前射到且力道恰好。
“扔掉的是梳子你应该庆幸,这只是给你的警告罢了。你难道能比我快?”长孙洛宇淡淡回讽,也暗暗心惊,想不到长孙熙文居然能看清他扔出去的是梳子,他一向对自己的手法很自负。
两兄弟心里各自想着小九九,却各自看起来冷静如昔,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冷漠寒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