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她磕磕绊绊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听说初雪那天,可以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学长见到了吗?”
木柴堆叠在火盆里生出红焰焰的光,火舌似料子最柔软的缎面,四处张望,慵懒地伸着腰肢,时不时炸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说这话的时候,喻婵始终望着火盆,浅色的瞳仁里落着两团鲜亮的火苗。她的皮肤雪白,映着橙黄的光,似是一块莹润剔透的美玉,玉中还描画着晕开的绯红云霞,瑰色迤逦。
程堰微微垂眸,入目便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大概是被火烤得久了,喉咙忽然有些干涩。他眉眼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低沉温和:“我如果说,我也没见过哪个地方下的初雪,你信吗?”
喻婵惊讶地抬头,猝不及防地落入面前那双含笑的眼里,那里黝黑而深邃,浓稠的墨色被点缀其间的火光映得分外鲜明。
她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不起眼的鱼,被吸引着跌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中,被荡漾的波涛席卷着,身不由主地向下沉沦。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喻婵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哪里来的胆量,鼓着一股气把心里的话说完,“学长,到时候,我们一起看吧。”
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却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这不仅仅是一句话,也是她想和程堰达成的约定。
能定下约定的关系,总是有所不同的。不管怎么说,都比普通朋友间多了几分重视和在意。
等待程堰回答的那段时间,每分每秒都被放大了十倍百倍,她忐忑不安着,生怕被程堰发觉了她心里的那些小心思。
年迈老旧的冷风机仍在丝丝缕缕地送出冷气,火舌灼热,烫得木柴噼啪作响,周围的玩家也都在小声低语,一浪又一浪的人声交叠,此起彼伏。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喻婵清楚地听到眼前人的轻笑。他勾着唇角,心情似乎很愉悦:“好。”
彼时彼刻,满心被欢喜填满的喻婵并不知道,C城气候湿热,是个几乎不下雪的城市。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定下了个几乎永远不会实现的约定。
从回忆中抽身的喻婵自嘲地笑了笑。
面前是大雪纷飞,漫漫天地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白。
她和程堰的结局,大概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被命运告知一二了。偏偏她不信邪,抱着所谓的一腔孤勇,成了个最天真的傻瓜。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喻婵下意识转身,那瞬间,余光瞥见楼下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愣了一瞬,和对方向上看的视线恰好重合。
刚刚才放下的回忆再次排山倒海着呼啸而至。
对方的眼眸依旧乌黑深邃,映着纷飞雪色,恍若有万千星河流转。
五年前的约定和五年后的此刻,在时空的长河之中交叉汇合。
大约是命运弄人,昔日的遗憾,居然在今天以这般戏剧性的方式得以实现。
她没在窗边停留,只是对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转身离开。
一抹寒意被风卷着跌进窗口。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什么事?”
喻婵对身后的人笑着问。
黎塘站在门口,双手通红,指腹上还挂着几粒水珠,像是刚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指了指报告厅门外:“师姐,外面有个很漂亮的师姐找你,说是你的朋友。”
朋友?
C大里认识她而且知道她今天要回来的,只有任婷婷。
那个在很多年前和她同吃同住,陪着她度过了很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帮她找弟弟,带她走出失恋阴影的好朋友任婷婷。
即将和老友重逢的紧张和喜悦很快便填满了喻婵的心脏,冲淡了残余的那点儿若有若无的伤感。
喻婵又惊又喜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五年没见了,任婷婷还和以前一样吗?
她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们还能不能一眼认出彼此?
见面之后,两个人会不会变得很生疏?
一大堆问题涌入脑海,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喻婵已经很多年都没再感受到这种忐忑与不安了。她捏着掌心,深呼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小婵儿!”
墙边的女人穿着一身米色风衣,鹅黄色贝雷帽松松地压在头顶,长发微卷,被灯光透出股暖调的棕红。明眸善睐,眼尾流波,精致的妆容上点缀着奶茶调的红唇。
见到她的那瞬间,喻婵心里所有的忐忑和疑虑都消失了。
熟悉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女人笑着扑上来,把喻婵紧紧抱在怀里。
“你回国了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呀?这都大半年了,才想起我们这群老朋友是不是?”
任婷婷的怀里散发着股很温暖的香味,像是沐浴在初冬正午时分,得之不易的片刻阳光里。
喻婵难为情地张了张口,想解释,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像推脱责任的借口,她环着任婷婷的脖子,低声道:“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任婷婷把人松开,看着喻婵为难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这都五年多了,怎么还是这个性子,一点儿都不经逗。”
她使坏地捏捏喻婵的脸颊,和很久之前一样,“好啦,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不想回到这个伤心地,我和薇薇都理解的。但是!”
她忽然加重音调:“你回国之后不告诉我们两个这件事,还是让我们很伤心。不请我们吃个十顿八顿海底捞的,这事就不能算过去。”
“薇薇也回国了吗?”
喻婵惊讶。
陈知薇毕业之后就去了日本留学,学制两年,按说应该要学到后年暑假才能回来。
“没关系呀,她的那份我帮她吃,记得啊,小婵儿,二十顿海底捞,你看着办吧。”
“好好好。”
喻婵答应得很干脆,她知道任婷婷是在用这种方式减轻她内心的愧疚感。
她曾经那些朋友们都是很好的人,她一直都知道。她们陪她走过那些灰暗又籍籍无名的年少时分,从云端采来一束束朝霞酿成最醇厚的美酒,制成佳酿。
喻婵总觉得,能和这样的人同路过,共饮过,就足够是莫大的幸运了。
讲座筹备得很成功。
大概是恋爱话题恰好戳中了他们的痛点,报告厅里挤满了来听讲座的人。人头攒动,拥挤异常,没抢到位置的学生干脆站在旁边听。
心协代表和心理学院的院领导,挂着惊讶转换而来的笑,欣慰地夸奖喻婵能力突出,年少有为。
喻婵垂头笑笑,没说话。
她缓步走上主席台,看着下面一张张清澈稚嫩的脸,勾勾唇角,然后慢条斯理地撕掉了手里的讲稿。
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报告厅瞬间就炸了锅。
学生们窸窸窣窣地议论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不讲了吗?”
“这老师不会是生气了吧?不应该啊……”
“大美女出手就跟别人不一样,牛!”
没人知道台上的讲座嘉宾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们大部分人并不是真的对心理学感兴趣,只不过是来满足一下好奇心,抱着看美女的心态来凑热闹。顺便,能混到一张加学分的报告单最好。
喻婵也做过学生,知道他们大多数人的心思。
她没急着讲话,缓慢地把台下所有人的神情都扫了个遍,等到全部人都静下来的时候,才开口:“在座的各位,有听说过精神虐待以及PUA吗?”
回答此起彼伏:“听说过。”
“那自我感觉不会被精神控制和PUA的同学,有多少呢?”
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喻婵环顾一周,点点头,表情欣慰:“那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前排几个大胆的男生搭话:“什么啊?”
三个字刚一落地,喻婵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友善的笑容碎裂成诘责,盯着男生,语调虽然还是和刚刚一样温柔,却明显带着几分失望:“讲话之前为什么不举手呀?都已经在高等学府读书了,怎么还是这么傲慢呢?难道刚刚会场里是只有你们几个想发言吗?还是说,有什么错觉让你们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重要的呢?”
报告厅里再次陷入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连串的提问吓到了。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看到喻婵恢复了刚刚的笑容,冲他们眨了眨眼。
“各位同学,在刚刚那30s里,你们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觉得这三位同学的回应非常不礼貌,打扰了会场秩序?”
“还是觉得我的指责来得莫名其妙?”
“或者说,替他们三个回想了一下他们究竟有哪些行为,导致我感到了冒犯?”
“换个方式提问,如果你们就是刚刚的那三位同学,你们会觉得是自己的傲慢行为扰乱了会场秩序吗?”
“会想向我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经过前排三个男生的前车之鉴,现在已经没人敢再次第一个站起来和她互动了。
这样的场面在喻婵的意料之中。
她点开身后的PPT,眼神始终落在台下:“OK,游戏结束。”
迎着所有人不解的目光,喻婵不疾不徐地继续讲:“首先,要向大家说声抱歉。”她微微低头,表示歉意,“刚刚会场的所有同学,都在未经通知的情况下,和我进行了一场隐秘的精神虐待实验。”
“实验的结果不用我多说,同学们心里会有答案。”
“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原本那三位男生的话,在任何讲座中都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主客体互动,为什么在我这里,就变成了我愤怒诘责他们的工具?”
“因为我是权威吗?”
“当然肯定会有些同学不惧权威,觉得我刚才的话咄咄逼人,稍显刻薄。那么,如果同样的话,是你的父母你的配偶,你生活中和你最亲近的人说出来的,你又会在第一时间对此表示怀疑吗?”
“……”
后面的内容所有人都听得格外认真。
尤其是前排被当做小白鼠的三个男生,几乎是挂着冷汗继续听讲座。
他们其实都是裴植的学生,论起来也算是喻婵的师弟。自诩半个专业人士,这次居然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差点儿着了师姐的道。
讲座结束后,学生们前簇后拥地围着主席台,和喻婵聊天。
“老师老师,你生活中遇到过试图精神控制你的人吗?”
“老师,你这么漂亮,有男朋友吗?”
“老师,你找男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呀?”
作者有话说:
注:1.化用自[美]香农·托马斯著《治愈隐性虐待》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