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花公鸡领着几只老母鸡在篱笆跟下刨食,偶尔捉到一条小虫,就咕咕几声,母鸡们立刻蜂拥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家之主赚来吃喝,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老婆孩儿享用。
村口的大柳树拴着几头牛,嘴里慢条斯理地倒嚼。看到地上趴着的田大康,一只青色的老牛还哞了一声。田大康记得,小时候经常薅草喂它。
恍然如梦啊,田大康看了半天,才想起自个还趴着呢,于是连忙往起爬。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咆哮,一条黑影,气势汹汹扑过来,赫然是一条大黑狗。
只见它人立而起,两个大爪子搭在田大康肩膀上,刚刚站起来的田大康就又趴下了。
“黑妞——”一人一狗扭成一团,田大康搂着黑狗的脖子,真想使劲咬两口。这是他亲手喂养的一条母狗,陪伴他度过了整个青少年时代,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别舔,吃屎没有啊?”田大康使劲扳着黑妞的大脑袋,无奈人小力弱,还是被黑妞的大舌头在脸上偷袭几下,麻痒痒的。
那时候农村大多数人家都养狗,不过人都吃不上遛,哪有啥东西喂狗,所以一般的土狗都吃屎。
有时候小孩在道边蹲着,狗等得性急,诸如恶狗舔屁股之类,也是常事。不过人家黑妞从来不吃屎,这家伙胆子大,性子野,经常自个到山上打食。
亲热够了,田大康领着黑妞往家走,记得他家在屯子最东边。各家房后的土墙上都写着标语,歪歪扭扭,用白灰刷上去的。田大康一条条看下去,有“以阶级斗争为纲”,也有写着“**万岁”的,还有一条差点把田大康逗乐喽,赫然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每一条都旗帜鲜明,铿锵有力,铭刻着时代的烙印,叫田大康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小山村也不是世外桃源,正在经历着*的“伟大”洗礼。
“奶奶,我回来啦——”田大康兴冲冲推开柳条编的大门,然后自肺腑地吆喝一声。
屋门敞开着,李奶奶正坐在灶坑前面烧火,斜襟的蓝布褂子,腰上系着满是补丁的围裙。脑袋后面挽着个疙瘩揪,五十多岁的人,头几乎就全白了。听到田大康的呼唤,老人回过头,慈爱地望着门外,皱纹里面都满含笑意。
这一刹那,田大康眼泪哗哗的,冲进屋,一下扑到老人的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似乎几十年的思**,都在这一刻倾诉。
“富贵啊,谁惹你啦,奶奶跟他拼命去——”李奶奶一手抄起烧火的两股叉,一手拿起炉钩子,颇有几分双枪老太婆的风采。
“奶奶,没事,俺这是高兴的!”田大康赶紧抹了两把脸,搂着***腰,把脑瓜扎进老人怀里。
“这孩子,又不是十年八载没看着啦,赶紧进屋等着吃饭。”李奶奶嘴里叨咕着,爱抚地摸着田大康的小脑瓜。
进了屋,里屋是南北炕,都铺着炕席。南面的窗户上蒙着塑料布,窗格子都是菱形的木头块拼成。
靠着西墙并排摆着两个小柜,这就是全部家具。柜子比较古老,四角都包着铁,表面的红漆斑斑驳驳,脱落不少。
柜子上面摆着几样东西,正中是一个白瓷的主席像,半尺多高,正在向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挥手。
旁边是几本书,清一色红颜色的塑料皮,大多是《**语录》,此乃家家必备之物,人称“红宝书”。
另外一个柜盖上则是一些日常用品,一个塑料木梳,一把篦子,还有一个镶着木框的镜子。田大康忍不住把脑袋探到镜子前面,他自个十几岁的时候是啥德性,早就忘了。
胖乎乎的脸蛋,还有俩小酒窝,两个小眼睛虽说不大,但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还挺招人喜欢。田大康掐掐小细胳膊,嘴里不由叨咕一句:“这点肉都长到脸蛋上了——”
成年之后,田大康体重蹭蹭涨,就跟育肥似的,但是现在还一点瞧不出这种趋势,除了脸蛋之外。
正美着呢,忽然觉得有点异样,他不由仰起头,只见墙上正中央挂着一个相框,上面只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英姿勃,目光炯炯,似乎正盯着田大康。
“叔叔——”田大康心头一震,这是李***儿子,参加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也正因为如此,李奶奶才成了五保户,后来又收养了田大康,在老人的心目中,既把他当成了孙子,又是儿子。
“吃饭喽——”李奶奶把饭菜端上桌。田大康刚要上炕,却被奶奶拉着站在主席像前,然后就看到奶奶目光无比虔诚,手里捧着一本红宝书,嘴里****有词:“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田大康有点憋不住想乐,但终于忍住。他知道,这时候要是有一点不敬,奶奶绝对会打他的屁股板子。
又背诵了一段《为人民服务》,这是著名的老三篇之一,另外还有《纪**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当时绝大部分人都能背诵,哪怕那些不识字的农民也都一样——啥玩意也架不住熟啊。
折腾完了,祖孙俩终于坐在炕上,李奶奶盘着腿坐在炕头,田大康干脆跪在那,看着盆子里面的菜团子呆。
所谓的菜团子,就是在苞米面里面加了点野菜,然后放点盐,上帘子一蒸,比大饼子还不如。
而且菜团子也分三六九等,日子好过点的,里面就是面多菜少;反之,菜越多,证明这家日子越苦。
还有一小盆汤,上面连一个油珠都不漂,只有青菜叶,确实够清淡。
田大康咬了一口菜团子,喝了一口汤,虽然有点难以下咽,但他还是细细地嚼着,慢慢地咽下,似乎在品尝着岁月的艰辛。
“这玩意忆苦思甜的时候吃一顿也成,要是天天吃可够戗,难怪俺身子骨这么瘦呢。”田大康心里颇有些感慨,作为一个重生者,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先能吃饱吃好,不光是自家,还有屯子里那五六十户。可是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望,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可不是那么好实现的啊。
对,问问那个刘老六,这老家伙没准有法子。田大康打定主意,忽然身子一颤,噼里扑通跳到地上,趿拉着鞋子往外就跑。
“富贵,忙三火四干啥呀——”李***声音从屋里飘出来。
田大康能不急嘛,那个手机没影了。刚才回家的时候太激动,把这茬给忘了。
第三章 八大金刚
一口气跑到村口,田大康记得在这摔了好几跤。黑妞不知道咋回事,也吐着大舌头,呼哧呼哧跟在小主人屁股后面。田大康真想在它屁股上踹两脚:你要是不把俺扑倒,能生这个意外嘛。不过,最终还是没舍得。
到了村口,田大康有点愣,只见一堆野小子聚拢在那,一个个都光着膀子,跟黑泥鳅似的。
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田大康心里逐一**叨着这些家伙的名字:“二牤子,三光子,四喜子,五缸子,六指子,八叉子。”再加上他这个大富贵,屯子里面的八大金刚就齐了。
望着这些儿时的伙伴,田大康的心忍不住又激动起来,不由分说,上去一人一巴掌:“你们这帮家伙啊——”重新变成少年,田大康是五十岁的心脏,十二岁的身体,整个人仿佛也年轻了。
“**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富贵哥,你轻点啊——”三光子笑嘻嘻地说着,那时候的人们,张口闭口就是语录,小娃子听得时间长了,也都学会了。
“**他老人家都说了,俺们是早晨**点钟的太阳,富贵哥你想摧残花朵咋的?”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飘过来,是个小丫头,穿着小花布鞋,草绿色的裤子,显然是军裤毁的,上身是个花布小褂子,胸口别着一个**像章,金光闪闪。
脑袋上梳着俩小辫,头稍微有点黄,据说,这样的黄毛丫头一般都比较厉害。此刻,她那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正十分严肃地盯着田大康,只不过微微露出的豁牙子,叫人忍不住想笑。
“七仙女也来了!”田大康乐呵呵地打着招呼,此人就是八大金刚里面唯一的女性革命同志——老支书的老闺女。
那时候没实行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卯足劲生,三个两个是最少,四个五个才正好,六个七个也不多,儿子多了好养老。
这位七仙女是老支书四十五岁的时候捡的,本来排行第五,可是前面四个都是姐姐,老支书想养儿防老。找了村里神神叨叨的二姑奶一看,说是命犯七仙女,合该有七个闺女。吓得老支书连忙把小五变成小七。
本来打算的挺好,下一个该是儿子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岁数太大生不了,结果就出来这么一个七仙女。
“富贵哥,你瞧瞧这是啥玩意?”二牤子把手里一个黑乎乎的圆东西递过来。
“俺看着像是地、富、反、坏、右弄的地雷,老七你赶紧给支书送去。”六指子吸溜了一下鼻子,在他的小姆手指旁边,还有一截,是个六指。
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就是俗称的“黑五类”,那时候无论大人小孩,阶级斗争这根弦都紧绷着。
“别瞎白话,这是俺掉的,是俺叔留下的东西,要是叫奶奶知道,非打俺屁股不可。”田大康一把将手机夺下来,然后塞进腰里,用一只手紧紧捂住。
听说是抗美援朝烈士遗物,众位金刚也就不敢再动,他们把田大康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嚷嚷:“富贵哥,下半晌咱们干啥去?”
“捡鸟蛋去——”八叉子把手指头伸到嘴里,他年纪最小,也最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