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您看,这就算栽好啦——”郭杨拍拍手上的灰笑向宁儿道。
宁儿瞧着院前的一排蔷薇,点点头。
“这是好活的花儿,按时浇浇水就是了——”郭杨看着宁儿,“就是有些招虫儿,——也好办——”他说着抽出随身带的小包,里面捏出一撮烟丝,“把烟叶切丝烫了,等水变色,洒在花叶上就好了——”
宁儿拉着迎春的手,写了几个字。
“前些日子看见汇芳书院的绣球花开的漂亮,我们主子也想在院子中间栽上一株——不过现在是不是晚了些?——”
“哦,其实也还好,只是那个花要挑剔一些,”郭杨略一思索,“这样吧,我明日再来,把扦枝,调配好的土、肥都备好,再替主子收拾——”
宁儿点头笑一笑,意思感谢。
“朕觉得好多了,想出去走动走动——”
“皇上要去哪里呢——”贺永禄扶着他的手臂。
“随处走走,到哪里算哪里罢——”胤禛道。
“皇上当心脚下——”贺永禄说着,抬头看见胤禛望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
“都已经栽好了?——”郭杨有些惊讶,“我说我来弄的——”
“我们主子等不及了,说天气正是好呢——”迎春看着满天的阴云,笑道,“我们主子自己琢磨着都折腾好了,您瞧一瞧还有什么不妥的——”
“真是惭愧——”郭杨笑道,“我原是该替主子效力的,如今主子做的比我还妥当,叫我们这当差的实在难为情——”
“那是——”迎春瞧着忙在花圃的宁儿,一笑,“我们主子巧着呢,你只消一说,她就什么都会了——”
郭杨点头称是,过来瞧一眼,心里深深纳罕——这手艺,怎么也不像是刚刚入门的新手呢!
“额娘——”慕慕坐在宁儿怀里看着廊下的绣球花大团安静的开着,细细的雨丝垂挂在檐下。
“唔?——”宁儿知道这地方没人,小声的答应。
“花——”慕慕指着淡青色的花萼,给宁儿看。
宁儿轻轻的笑着,拉着她的小手去摸摸湿润的花瓣。
慕慕捉起一片软软的花瓣要往嘴里放,宁儿忙轻轻打掉——“不可以吃——”她的声音微弱而有些喑哑,慕慕眨眨眼睛,算是同意。
“绿——”慕慕回头跟宁儿说。
“嗯,绿——”宁儿抚摸着他软软的头发,“慕慕懂绿色呢——”
“慕慕,慕慕——”慕慕也跟着学。
宁儿看着他乖巧伶俐的样子,又爱又心疼——可惜胤祥全都看不到了。
“咦——”慕慕忽然扯扯她,指着一旁放着的书本。
宁儿低头,这才发现,那本词集的书页上,沾上了雨丝,又被风扫上几粒落花。
慕慕伸手去点那湿湿的圆点,刚摸到,一旁又落上一滴——“咦!——”慕慕瞪大眼睛惊奇的叫着。
宁儿抱起他,把书捧在手心,
“碧——云——天——”
宁儿轻轻在他耳畔读着,一字一字指给他。
他还远不是认字的年纪,可是宁儿固执的读给他听,在他心里印下那些声音,那些韵脚——印下那来自一个陌生的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认识的人的千年惆怅。
慕慕傻傻的学着,表情很认真,目光清澈如水。
“相——思——泪——”
他学完,抬头看着他额娘,伸手惊奇的发现她额娘脸颊上,也落着晶莹的雨滴。
“皇上,后日初八浴佛节,园子里娘娘还有各位女眷抄写的经文,都在这里了——”贺永禄朝身后点头,小太监把几只大托盘放在一旁。
“嗯,朕知道了,——”胤禛说着起身,走过来瞧着,顺手抽出一卷慢慢抻开——抄的极隽秀的小楷。
——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我相,人相,众生相,寿生相,应生嗔恨。
——如一恒河中所有沙,有如是沙等恒河,是诸恒河所有沙,数佛如是,世界宁为多否?
是《金刚经》。
只是翻着翻着,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异样。
这字迹,何以这样眼熟?——
“这是哪个主子的——”胤禛抬头道。
贺永禄过来查看一下盘中,抬头道,“是怡亲王府上来的——”
胤禛心里一震。
“皇上?——”贺永禄看着他脸色不对,“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没有——”胤禛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怎么这“宁”字,写的这么像!
“皇上?——”贺永禄领着宁儿进门来,“来了——”
胤禛点头,“你去吧——”
“前些日子,朕的病,你费心了——”胤禛坐下微笑道,“朕想谢谢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他说朝白兰点头,“朕叫他们找了一家昆班,你是南边人,应该会喜欢吧——”
宁儿点点头。
接着白兰把堂屋另一边门打开,门外对廊已经搭了一处小小的戏台。
几个戏子上来深深一行礼,接着旁边箫管齐作。
——却原来——姹紫嫣红都开遍——
宁儿心里有准备,可是心里还是狠狠跳着痛一下。
胤禛在一旁似不经意的看着她的脸色。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柳梦梅。
宁儿强忍着压住内心的翻涌。
“映雪?——”胤禛都看在眼里,他看着她的眼睛,“戏不好么——”
宁儿一愣,忙摇头强笑。
“若你不喜欢,朕叫他们换一出——”胤禛说着,心里也很不平静,他不敢想,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
天哪!
“朕,又话问你——”临走,胤禛忽然拉住她,屏退了旁人。
“你,真的从小,在南边长大么——”
宁儿一愣,立即意识到问题的危险性。她很笃定的点点头。
“朕,当你是朕身边最懂朕的人,”胤禛深深的看着她,“你不可以骗朕——”
宁儿心里略一沉,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很明确的点头。
“遇到胤祥之前,你从未离开过家乡?”
宁儿再次点头。
可是她心里已经有一点乱了。——难道,他看到什么破绽了?
“朕,朕知道了——”胤禛点头,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你去吧——”
“皇上,您派去江南的人已经回来了——”
“好,无论打听到什么,都要立即告诉朕,但是,除朕意外,一个字不许跟外人提,知道吗?”胤禛严肃的吩咐道。
“奴才明白——奴才在皇上所说的村落周围都查过了,雍正二年水灾,慕家确实是只剩下两口人,一兄一妹,哥哥叫慕映天,妹妹慕映雪,他们兄妹俩住的偏,又都深居简出,外人也只知道映雪不会说话,也一直没嫁人——可是大家对她长的什么样子,多大年纪,并不是很清楚——”
“朕,知道了——”胤禛点头,心情极其复杂的说。
“皇上?——”迎春扶着宁儿出来,行礼道,“这么晚了,皇上有什么事?”
“你先退下,”胤禛朝她道,“朕,有话跟你们主子说——”
看着迎春离开,宁儿心里有些打鼓,她之前已经怀疑——胤禛或许已经对她起了疑心,这一下,看来他是真的打算来问个明白了。
“朕还是那句话,”胤禛看着她,眼神极其深沉,“你到底,是不是——”他有些难以平静,缓了一缓,“你,真的是从来没到过京城吗?”
宁儿摇头。
“朕,朕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胤禛握起她的手,已经有些激动,“朕都可以原谅,朕都可以不计较——你,你不要骗朕——”
宁儿推开他的手,抬头看着他,平静的摇了摇头。
“朕说了,你不可以骗朕——”胤禛看着她,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你若撒谎,朕,将不会原谅!——”
宁儿看着他,轻轻推开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我没有——”
“好,你记着你说的话——”胤禛松开她,转身离去。
“陈润林!”
陈润林有些吃惊,“皇上?什么事——”
“朕问你,宁儿的丧事是你主持的是吗!”
陈润林心里一惊,他要干什么?!忙低头答应,“是臣帮着怡亲王一起办的——”
“好,那你一定熟悉陵宫的构造了?——带朕去一趟——”
陈润林不是一般惊讶,“皇上,您去哪儿做什么!”
“去看看毓宁!——”
陈润林跪地道,“皇上不可啊!”
“有什么不可?!”胤禛冷冷看着他,“朕去看望亡灵,有什么不可以?”
“皇上?!”
“你若不去,朕自会找别人——”胤禛说着出门,陈润林不得不紧随其后,他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来,若不是他跟着,也许,会更糟。
“皇上,这儿——”陈润林指指内室,“就是公主的陵寝了——”
胤禛看了一会儿,退下诸人,只留贺永禄和章翦,以及已经快要乱了方寸的陈润林。
“开棺——”
“皇上?!”
几个人同时一惊。
“开棺!——”胤禛面色有些发青,冷冷的命令道。
“皇上!万万不可啊!”
几人同时跪地叩首。
“朕说开,你们想抗旨吗!”
“皇上息怒!并非臣等抗旨,只是——”陈润林叩首,“皇上这样,她又岂能安宁!”
“安宁?!”胤禛俯身看着他,“恐怕是你们让朕不安宁罢!——开!”
“皇上?!”贺永禄落泪,“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都到了现在,还有什么规矩!”胤禛的眼中闪着怕人的光。
“好,皇上说开,咱们便开——”贺永禄起身,看看陈润林,陈润林死死锁着眉头,贺永禄走到棺椁旁,轻轻说,“格格,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也是想看看你——你别多想,别怨我们——更别,”他拭泪,“更别怨皇上——”
说着他看一眼章翦,“章大人——来吧——”
章翦始终不明白是什么状况,犹豫着贺永禄是不是真的要他过去推那椁口。
“章大人!——”
章翦终于也把手搭在了椁口。
“等等!——”胤禛忽然喝止。
“皇上?”贺永禄看着他。
“不开了——”胤禛红着眼圈,摆手,“朕,不想看了——”
“皇上?——”贺永禄忙过来扶住他。
“扶朕,回去——”胤禛虚弱的说着,转身跨出了陵宫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