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吃饭时又见到弘历弘昼两个,宁儿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抿一下嘴,钮祜禄氏看在眼里,饭后二人在园子里走着,钮祜禄氏笑说:“我看你屋里摆的花儿,如今长的可好呢——”又指园中一处,“你看这里可好?不如就叫它们在这里生了根,每日叫他们用心照料着,岂不也很好?”
“只怕那花儿跟着我四处挪,如今呆在一处倒不习惯呢——”宁儿笑笑。
“怎么?怕这里的人会亏待了它不成?”钮祜禄氏笑问,“四爷也是爱花的人,你瞧着一园子的牡丹芍药蔷薇还有一堆连我也认不得的花花草草,他不亲眼瞧着别人动也动不得呢!”
“四哥养的品种娇贵,自然是要用心些,我那个不过是随便一栽,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名目,忽然种到这里只怕倒唐突了这里其它的花儿——”
“怎么会呢——”钮祜禄氏笑道,“我瞧着现在的苗头,将来不知有多好呢!”
“只是我不过在这里养病而已,等皇阿玛回来了,我还是要回去啊——这么挖来挖去的,只怕那么个花儿也经不起折腾——”
“这倒没什么——倘或你在这里住的实在惯了,”钮祜禄氏一笑,“就回了皇上,长住在这里也不是不能——”
“嫂嫂真是有意思,岂有因为一株花草也叫我在这扎了根的——”宁儿心里只觉的好笑。
“兴许你住久了便发现这里的好了——”钮祜禄氏也笑,“到时啊,说不定想走也舍不得呢——”
“爷——”
“嘘——”胤禛皱眉摆手叫郑树别吱声,见他要跟来,又回头小声道,“站着别动——”
自己却向前几步,定定的瞧着花园的某处。
“格格,这些个活儿交给他们做就是了,何必非要亲自弄呢!再说了,就是要弄的话,也不该这么早——”雪樱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困就回去睡——”宁儿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又没叫你一起——”又低头侍弄着一株芍药。
“你也真是,说了不肯把花儿留下的,如今又单挑了长的最好的一枝移栽过来——”
“你没听见她昨儿怎么说的吗——”宁儿头也不抬,“开口劝了半晌,我要是再装做无动于衷也说不过去——”
“不过是随便的一句话——”雪樱打了个哈欠又说道,“你也太用心了些!也不知是怎么个用意你就——”
“总之这里倒真的缺一点生气——”宁儿看看四下,笑笑,“也许他是真对这些用心的,不如我就试试看——”说完又低头轻轻扶了扶,多培了些土。
“哎呀!四爷——”雪樱一回头见胤禛正在身后,不知站了多久了,忙请安,“奴婢疏忽了,不知四爷来此——”
胤禛刚要摆手不用,宁儿也转身见胤禛刚要行礼,“别——”胤禛有些窘,“我不过过来随便走走——怎么这么早来弄这个——”话一出口就后悔,心里明知倘或日阳底下挪是难活的,这一说就显的蠢了。
“这些日子天太热,若是顶着太阳只怕不好活吧——”宁儿说着,心里却有些怪,怎么既然爱花连这也不知的。
“哦,是了——”胤禛只恨自己嘴笨,一肚子的话,却根本开不了口。
“阿嚏——”宁儿忙侧身掩口鼻,却不防手上的泥蹭花了脸。
“格格——”雪樱忍住笑,要递过手帕去替她擦,却愣是没找见帕子。
“爷——”郑树像是提醒儿似的轻轻碰碰胤禛的手臂。
胤禛如梦初醒般,忙从袖中抽出自己的手帕。
宁儿谢了,接过帕子擦着,笑道,“叫四哥笑话了——”
“不会不会——”胤禛忙忙的说。
“这个回头洗干净了我叫雪樱尽快还给四哥——”宁儿说着将那个沾了泥的帕子递给了雪樱。
“等等——”胤禛忽然道,“这里——”说着,抬手用衣袖轻轻替宁儿擦去脸颊上尚未擦干净的一个泥点儿。
宁儿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瞧我笨的,擦个脸也弄不好——连累你连衣服都一并弄脏了——”
胤禛听见她不再称“四哥”而改用了“你”,心里一阵“嗵嗵”作响。
一时气氛有些奇怪,两人都不说话,雪樱却和郑树两个四目相对,却仿佛有些会心似的。
“早上天凉——”胤禛忽然说,“也该多穿一点——”——想了想终究还是说不出那么直白的“你”“我”。说着解下自己披的外衣。
“不要——”宁儿一惊,忙推,“我这就回去了——”
胤禛却不理会她的推辞,只是有些笨拙的将衣服搁在了宁儿手中。
一时宁儿觉得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呢,郑树却忍不住偷笑一下,胤禛也觉得窘了,干咳了一声,“先过去了——”说着转身,有点像逃似的离开了。
“这画的什么呀,一堆一堆的!”胤祥抢过胤禛桌上的一张纸,只见满纸的红花,“呀,你疯了还是怎么——这么多牡丹——”
“什么牡丹!明明是芍药——”胤禛夺过来,“真是朽木不可雕,这都分不清!”
“哎呀,都差不多嘛——”胤祥马马虎虎的说,“你画这么多干嘛,红拉拉一大片——”
“我乐意——”胤禛推他,“管的着吗你!”
“你的事儿啊我确实管不着,不过——”胤祥撂下一个帖子,“这事儿你可是非管不可了——”
“什么事儿——”胤禛搁下手中的笔,拿起来翻着。
“你在这里躲着吟赏烟霞的,人家可是没闲着呢——”胤祥坐下来。
胤禛翻开看时,乃是抄的折子——“今以河南地接五省,于开封府设八旗驻防官兵。驻满洲蒙古马兵六百,鸟枪炮兵二百,设城守尉等官——”,于是笑道,“不过是增防罢了——”
“摆脱你清醒一点罢——这整个河南的督抚道台有一半儿是老八的人,开封府这一下添这么多驻防还不都是他的挡箭盾牌么!”
胤禛淡淡一笑,“不过才添了几百人,你就紧张成这样!”
“这才一个月,他已经在撺掇着要添兵加炮的,——上个月才点的贡士汪应铨如今已经入了伙了——又动人又动兵,你还不紧张?”胤祥白他一眼,“我都替你捏一把汗呢!”
“你这是大长进呢——从前早这样就好了——”
“没工夫跟你闲扯——”胤祥皱眉,“你准备怎么办吧——”
“就这么办呗——”胤禛一笑,又提起笔来。“老八好容易在皇阿玛跟前一回,叫他好好做做功夫吧。”
“你脑子坏了——”胤祥眼睛一个瞪两个大,“那个丫头给你洗脑了还是怎么着?——”
“你这破嘴——胡说也要过脑子呵——”胤禛抬手推他的脸,“你哥我是那样的人吗?”见胤祥还是一个劲的瘪嘴,笑道,“他越是大张旗鼓,我们越是要按兵不动——既然向佛,就要向的彻底嘛!”
“总之都是你有理啦——”胤祥做鬼脸。
“满眼的野花儿,各种颜色的都有,真是好看——还有好大的一片塘子,鱼多的都蹦出来呢——”宁儿眉飞色舞的说,继而又叹息,“可惜后来再也没能去过了——”
“哎,你倒没说过你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宁儿见雪樱愣愣的不说话,岔开自己的话问道。
“我?”雪樱愣一下,微笑了,“我老家后面也有个像你说的那个山,春天开满坡的小黄花,很漂亮,我娘懂用那个花蒸了做糕饼,你不知道啊,那个有多香——”雪樱完全陷入了回忆,满脸幸福的表情。
宁儿不说话,轻轻的握住了雪樱的手。
“四爷?”
“哦——”胤禛有些小窘,“你们格格在吗?”
“怎么不在——”雪樱心里好笑,大早上的,倒问这么一句。一面朝里面喊一声,“格格——”
“四哥——”宁儿起身过来,刚要行礼,忽然记起胤禛不爱拘礼,于是笑道,“宫里头带出来的规矩,还是改不过来——”
“嗳——不妨——今儿,”胤禛点头,抬头看天道,“今儿天好——”说完,有些拘谨问道,“肯不肯,出来走走呢?”
宁儿有些意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不知如何做答。
胤禛见她不吱声,有些惶惑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刚好碰上宁儿的眼神,立即觉得耳后有些发烫。“若是不方便就算——”
“我,我去——”胤禛的“算了”还没说出口,宁儿的表态便仿佛救命似的拦住了胤禛心里渐渐下沉的勇气。
胤禛抬头看了宁儿一眼,宁儿低了一下头,随即又抬头一笑,像怕他不放心似的,又说一遍,“我去。”
“要怎么去——”宁儿看见郑树牵出两匹马来,心知是要骑马了,终究有些不情愿,于是这样问着。
“怎么,不惯骑马吗?”胤禛见宁儿有些为难。
“怕它撂我下来——”宁儿有些不好意思。
“格格,您就放心吧——”郑树在一旁笑道,“这马是一向跟着四爷的,脾气好的很呢——”
说着,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脊背,“格格,请上马吧——”
宁儿无奈,只得纵身上了马。
“这是要去哪里——”宁儿一路加鞭只怕跟丢了。
胤禛回头一笑,“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一处,胤禛忽然下马将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向宁儿笑道,“信我吗?”
宁儿不明就里,点点头。
“那就听我的吧——”胤禛笑笑,右手轻轻掩上她的眼睛,向她笑道,“闭上眼睛,我不说呢,你不许偷看——”
宁儿耸耸肩,闭上了眼睛,只是这一下黑暗里没着没落的,有些担心,不觉手就攀上了胤禛的手腕。
这样架着胤禛的胳膊走着,渐渐的就闻见了花香,那花香越来越熟悉,宁儿忽然一下子心知肚明。猛的推开胤禛的手,果见得一片绿的深潭一样的草塘,正开着满野的小花。
仿佛有一阵迅猛的风骤然吹进胸膛似的,宁儿有些透不过气来,等确定眼前的这一脉景象的确是触手可及,宁儿揉揉眼睛,回头看着身后的胤禛,一圈一圈的笑容荡开去。
“别哭呵——”胤禛抬手有些着慌似的替她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
宁儿推开他的手转身望着那片幽绿,“三年了——一点都没变——”回头向胤禛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里的?”
“我不知道哦——”胤禛挠挠耳朵,“是我自己喜欢——所以我猜——”
“嗳哟——”宁儿忽然一惊,一只野兔从她脚边溜了过去。宁儿呵呵的笑着,“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这个给你——”
宁儿抬头,面前一只狗尾草编的小兔子,“好可爱——”宁儿接过来,笑呵呵的问胤禛,“怎么做的?教我呵——”
“嗯——”胤禛点头,又低头摘了几束来。
“这个穿过来——”胤禛示范给宁儿看,“用这个压着——”说着,伸手过去替她抻一把。指尖滑过宁儿凉浸浸的手背。
“两个耳朵不一样长咯——”宁儿自己笑起来,举起来给胤禛看,“你看看!”
胤禛也笑起来,看着宁儿,记起多年前自己和胤禩一起的日子,觉得有些恍惚。
“四哥——你快看哪——”宁儿忽然惊道,又笑起来,“鱼又蹦出来啦!”
“咦,你做什么?”宁儿见胤禛起身奔过去猫在塘边。
“捉了它——”胤禛“嘘”一下,笑道,“我们烤鱼吃啊——”
宁儿拍手,“好咯——”
“我要杀咯,你要看吗——”胤禛扬扬眉毛。
宁儿摇头转身,笑道,“会很腥吔——”
“给你——”
“喔——好大一片——”宁儿接过胤禛用小刀挑起来的一片鱼肉,“喔唷,好烫!”宁儿吐着舌头。
胤禛瞧着她笑的欣慰。
“不过还是挺香的——”宁儿咂咂嘴,笑道,“要是有盐就好了——”
胤禛一拍脑门,“啊呀,忘了——”起身转悠了一会儿,捎回来一把锯齿形的草叶,在火上略烤一烤,捻成粉末,撒上:“尝尝看——”
“咦,真的是咸的了——”宁儿睁大了眼睛,“你懂的好多吔——”
胤禛不好意思的笑一笑,心里却有些得意。
“糟糕——怎么好像落点儿了——”宁儿擦一下额头道。
“是呀,你看好多的乌云——”胤禛指天上。
“走啊——”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惊道。
胤禛说着就拉起宁儿的一阵跑。
及至到了树下,解了缰绳,胤禛忽然道,“你跟我一起吧——披上我的衣服,还能遮一点雨——”
宁儿一愣,“那马怎么办?”
“不妨,是自家的吗,它跟在咱们后面就可以了——”
“我——”宁儿尚在犹豫,胤禛已经纵身上了马,“来——”胤禛伸手,“把手给我——”
宁儿咬住了嘴唇,然而终于将手搁在了胤禛的手心。
“哎呀——爷——”家人都在干等不见这两人去了哪里,忽见的二人湿淋淋的冒雨回来了,都吓了一跳。
“爷——怎么就湿的这样了——”郑树忙过来扶他下马。
“别忙——”胤禛摆手,“先接她——”说着,扶宁儿下了马,自己方才下来。
宁儿好像一点也没碰着水似的,胤禛自己却里里外外都透着水,刚进屋就“阿嚏”一声。
“四哥——”宁儿有些不忍。
“不碍事——”胤禛强笑摆手道,“我一个男人,挨点浇不算什么——”嘴上这样说着,头顶却一阵麻,脚下也有些晃,忙找个椅子坐了方才稳当了。
“四哥怎么样了——”宁儿次日起床便问。
“听说好像病的不轻,重伤风呢——”雪樱端进水来说。
宁儿听了不语,心知皆是由自己而生。只是始终觉得还是隔着些什么。
“你不去看看吗——”雪樱问。
宁儿摇头,“再说吧。”
“我睡了多久了——”胤禛睁开眼睛就问。
“快一天了——”钮祜禄氏松口气,道,“把我们都担心坏了——如今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原是小病而已——”胤禛沉吟一下,笑道,“怎么,大家都记挂着我么——”
“可不是,合家都在惦记着呢——”钮祜禄氏一笑。
“那肯定叫你们忙坏了——”
“也没有——”钮祜禄氏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原是容姐姐在这里的,我瞧着府里大小事都要她操心,就说不如臣妾来——”
“一直就只是你在这里啊——”胤禛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钮祜禄氏方知胤禛不过是想要问宁儿。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却笑道,“大家都是心里头惦记,不过瞧爷病者,都不好过来搅扰的,所以一直就只有臣妾——”
“哦,”胤禛原只是想要宁儿来,如今听的如此说,只好像“你费心了——”胤禛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原不好扰了大家——”这最后一句像是自己说给自己的安慰,可惜自己心里也未必肯信。
“爷?要不要叫他们备些清淡菜,这一病受累,再不补些就——”钮祜禄氏见胤禛脸色不好,心知是为了宁儿不曾来的缘故,也是想把话错开的意思。
“不用——”胤禛只觉得心里沉的厉害,偏头向里面,“我累了,想睡会儿——你也去歇着吧,这交给晚玉她们照应着就成——”
“你当真不去看他?”雪樱道,“可有些绝情了吧?也不像你素日的为人了——”
“去了可说什么呢——”宁儿咬着下唇,“原是因为我的不是了,如今去了不过赔不是,这话我不爱说——”
“那你倒爱说什么呢——”雪樱飞高了眉毛。
宁儿不吱声。
“要不你想起什么,我替你传个话儿?”雪樱心知宁儿未必真是无话可说,只是瞻前顾后太多挂碍不知如何开口如何收场罢了。
“四爷可醒着吗——”
“做什么——”晚玉见有些面生,便问一句。
“哦,我是雪樱——前儿爷的衣裳叫拿去洗的,如今好了,特送来——”雪樱故意将声音大一些,好叫胤禛听见。
“那搁下吧——”晚玉要接,雪樱却不放手,“不如奴婢亲自送进去——”
胤禛听见是宁儿那边的人忙叫一声,“我晓得了,就送过来吧——”
“四爷——”雪樱捧着衣裳,要放下,胤禛却问着,“就只送衣裳吗——”终究不甘心。
“哦,还有前儿的帕子——”
“哦——既如此,放下,去罢——”胤禛心里一寒。
见雪樱走了,胤禛下床抚着衣裳,想着连日来不过是自己白操心,忽然心里一痛,冷汗直流,忙抓起帕子要擦,却蓦地瞥见帕子上似有墨迹,心头一震,忙不迭展开。
却似一副药方:白芍三钱,香附子四钱,
黄芪二钱,茯苓二钱,枣子三钱,
党参二钱,沙参 钱......朱砂为衣。
看着看着,胤禛心里渐渐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