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胤禛在书房坐着,伸手端茶,却只剩下一口。“人都到哪儿去了——”这样皱眉嚷了一句。
“四爷做什么?”
胤禛抬头看见雅桐红着脸,进门来问了一句。
“哦,添茶,”胤禛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将茶碗向前推一推。
少顷,雅桐端茶进来。
“爷,茶——”雅桐轻轻搁下茶碗。
胤禛搁下笔,想是觉得干的有些厉害,端起就饮。
“爷——当心烫——”
这边雅桐刚出口,胤禛那边一惊失手将茶碗一歪,顿时热茶泼出来,将胤禛衣襟袖口连带着桌上的书页都有些打湿了。
放下茶碗,胤禛皱眉,“一惊一乍的倒吓我一跳——”说着取手帕擦拭。
雅桐低着头替他收拾桌上的一滩水,又掏出手帕来,要帮他洇干衣服上的水渍,又不知如何下手。
“我自己来吧——”胤禛抽过她的手帕将衣襟的上的水珠吸干,顺手要收在桌上,忽然记起是雅桐的手帕,抬头笑道,“差点忘了——”说着将手帕递过去,“多谢你——”
“不用——”雅桐忙摆手,“四爷留着吧——只是一条手帕而已——”
“也是,”胤禛点头,“回头我叫他们收拾干净了再给你吧。”
“晚玉姐姐在吗?”雪樱到这边来找晚玉。
“什么事儿——”晚玉过来开门问道。
“格格那边说帮着福晋抄的经卷,这里抄好的——上次的那种纸不够了,说怕用一般的纸凑了不齐整,所以还差一些,”雪樱将一卷纸递给她。
雪樱接过来看了,抬头道,“我再找给你吧,”说着转身去找,好一会儿,过来笑道,“我记起来了,剩得一叠都让郑树送到四爷那里了,不如我们去那边找吧。”
“那就不麻烦姐姐了,”雪樱一笑,“我刚好回去就路过书房,顺便找四爷要就是了,何必你又跟我跑一趟!”
晚玉点头笑道,“那么就我省事了。”
“四爷,我替格格取纸,晚玉姐姐说都在四爷这里了,”雪樱笑道,“劳烦四爷告诉我放在哪里了。”
“哦,那个,”胤禛起身道,“在这里,”说着从书桌旁的一个小屉里抽出一卷。
雪樱接过来要走却瞥见桌上一方手帕甚是眼熟,雪樱顿时心里犯了嘀咕,不过一块手帕而已,何苦要编谎呢?雪樱心里忽然对那个怯生生的雅桐有了一点新的看法。
“雪樱姐姐——”宁儿眼眶红红的。
“别哭别哭——”雪樱替她抹抹眼泪,其实她自己也有些忍不住,“我不过要回家乡,又不是去闯鬼门关,哭什么!”
宁儿勉强笑一下,“我舍不得你走——”
“行啦,”雪樱也揉揉眼睛,“将来要是有机会来杭州,别忘了到我家的茶楼坐一坐,——也好让我们赚两杯茶钱!”
“嗯,一定一定——”宁儿吸吸鼻子,又从晚玉手中接过一个小布包,“这是给你的。”
雪樱摸了摸,沉甸甸的一包银子。
“我不能要——”
“拿着!”宁儿倔强的塞给她,“就当是我先预付的茶钱,要是将来我去了,可不许不给好茶喝!”
“哎——”雪樱使劲点点头。又理一理肩上的包袱,咬着嘴唇,有些艰难的道,“我——走了——”
“走吧——”宁儿又擦擦眼睛。
雪樱转身走了两步,还没等上车,却又折回来,“格格——”
“怎么了?”宁儿快步走上去握住她的手。
雪樱看了看宁儿身后几步开外站着的雅桐,欲言又止的说,“格格,日后我不在了,宫里头好多人和事,你自己要小心!——”说着又看了一眼雅桐。
宁儿有些迷惑,然而愣了一下,拉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你是说——雅桐?”
雪樱来不及也不便再多说,只点头说,“总之你自己要多留个心眼儿,永远都要记得‘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说完就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怯生生的呀?”宁儿拉着雅桐的手,“这里有什么叫你觉得害怕的吗?”
雅桐笑一笑,“没有。”
“那你坐下跟我说说话吧,”说着宁儿自己往旁边让一让,“来嘛。”
“这——”
“坐啊!”宁儿硬拉她坐下来“你老是这么闷闷的,我到现在连你几岁了都不知道呢!”
“我是康熙四十七年四月生的,”雅桐笑笑。
“咦,你比我还小啊——”宁儿瞪大了眼睛,“你该叫我姐姐,”宁儿得意的说。
“哪怎么行——”雅桐慌忙摆手,“你可是格格,宫里头有规矩——”
“哪里那么多规矩!”宁儿不在乎的摇头,“你看我都叫雪樱姐姐的,你怎么就不能当我妹妹呢——”宁儿说着撅嘴,“从小到大都是我叫别人哥哥姐姐的,老当最小的真没趣——”
“你哥哥姐姐们都对你好吗?”雅桐忽然抬起头轻声问。
“他们——”宁儿想了想,“太多了,我有好些根本就没说过什么话——”
“那——”雅桐咬了咬嘴唇,“你四哥对你好吗?”
“他——”宁儿不知为什么提起他忽然有些心慌,又记起那天钮祜禄氏那番话,“凑合吧——”她干笑一声,掩饰着声音里的不安。
“他——”雅桐还想问什么却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对他很感兴趣嘛——”宁儿逗她,来转移自己的惶惑。“你不是——喜欢上了他了吧?”
“格格不要胡说——”雅桐拼命摇头,脸憋的通红。
“瞧你!脸都红了——”宁儿捏她的鼻子,笑道,“不如我替你通通气?”
“格格!”雅桐真的急了,拖着宁儿的手,“不要啊——”
“那,你叫我姐姐我就饶你——”宁儿晃着脑袋笑。
“我——”雅桐红着脸,小声叫,“姐姐——”
是年秋。
“谁?”雅桐听见敲门声,推门看见是胤禛,脸上先一红。
“格格睡下了吗?”胤禛的目光绕过她探向里面。
“哦,”雅桐让进门来,“还没呢——”
胤禛却一侧身,“郑树,把火盆送进去吧。”
郑树应着将一个火盆送了进来。
“这才刚刚立秋不久,生火岂不早了一些——”雅桐不解。
“四爷说园子里比宫里冷一些,格格的房间又临水,屋里要潮,所以早一些笼上地,格格就不那么容易冒风寒——”郑树一边指挥人干活一边道。
胤禛点头一笑。
雅桐见宁儿始终不肯出来说一句谢,进门劝道,“格格——”
“我很累了;”宁儿实在不愿这样和胤禛面对面的,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巴仁,向雅桐一笑,“你替我说声谢谢吧。”
“四爷——”雅桐看着胤禛眼睛里面的火光闪一闪,微弱下去,“没事,你也早点歇着吧。”
雅桐应一声。
“格格,你好像总是躲着你哥哥呢——”这天替宁儿梳头发雅桐忽然问。
“我?”宁儿转身,“才没有呢!”
“你不喜欢他?”雅桐小心翼翼的问。
“我,我怎么——”又触到心里的疙瘩,宁儿心里乱糟糟的,望着镜子发起呆来。
“我要是有那样一个哥哥就好了——”雅桐轻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宁儿见错开了话题,“我的哥哥也是你的啊——你是我妹妹嘛!”
雅桐愣愣的,脸颊发烧,“那怎么敢呢!”
“格格,下雪了——”一早雅桐就拉开帘笼向宁儿轻声唤道,“快起来看呐!”
“是么?”宁儿睁开眼,却将被子又裹的更紧一些,“怪不得昨夜觉得冷呢!”
“起来看看吧,”雅桐笑呵呵的说,“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呢!”
“嗯——”宁儿在被子里伸懒腰,不肯动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雅桐快拿衣裳来——”说着就坐起了身。
“格格去哪里呀?”雅桐抱着斗篷跟在宁儿身后一阵小跑。
宁儿不吱声,一边跑一边笑,直跑到一株梅树下才停下了脚步。
喘着气,宁儿转身向雅桐笑,“你看我的花开的好不好?”
雅桐这才抬头看看树上含苞的红梅,笑了笑,“就为的这个?”
“可别小看呢!”宁儿向她眨眨眼,拉下一枝来,让她仔细的看那花,原来花心是有微微发白的一圈。
“这是什么品种?”
宁儿笑起来,“我也不知道呢,周师傅教我栽培的新品种吧;本来以为移过来头一年,天又冷的早,不一定能开花了——”
“把这个披上吧,看冻着了——”
“嗯。”宁儿说着裹上了斗篷。
“你也在这里?——”
听出是胤禛的声音,宁儿先打了个寒颤。
“怎么也不笼紧些——当心又伤风——”胤禛说着揽过宁儿的腰,替她打理着斗篷的领口。
宁儿窘迫的由他摆布着,温热的气息急促的拂过他的手背。
“不要你管!”宁儿好容易憋出句话来,伸手推他。
胤禛却顺势握她的手,在自己手中笼着。
宁儿急忙抽出手来。
胤禛如今总是很习惯于宁儿害羞的落荒而逃的样子——他甚至是要故意用小小的冒犯;从前不是傻乎乎的天真就是冷冰冰的愤怒,现在宁儿见到他心慌意乱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把握。毕竟,她也是大姑娘了。
“雅桐——”宁儿求救似的拉着她,“走啊——”
“雅桐——”宁儿见她愣愣的,又推她,“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雅桐摸摸自己的脸,局促的说,“四爷,我们走了——”
两人走出了很远,雅桐忍不住回头,还看见胤禛站在树下遥望着她们的背影。
“看什么呢?”这天内务府又送来许多冬衣,雅桐将它们都分类收好,以便打理。忽然停下了手。
“这个怎么了?”宁儿看她盯着自己的一件衣服发愣。
“真好看——”雅桐轻声感叹着。
“是吗?”宁儿将那件衣服拿出来,拉她到镜子前,“你试试——”说着将衣服递到她手中。
“那怎么行?”雅桐低头推辞,“你是格格啊——”她轻声的叹了口气。
“别总是把这个挂在嘴边嘛,”说着替她解开了雅桐的衣扣。
宁儿拉着一头,看着她穿上自己衣服的样子,雅桐的个头比宁儿瘦小一些,衣服略略有些宽松了。
“还真的是有点像呢!”宁儿望着镜子里的雅桐和自己,喃喃道。
“皇阿玛怎么样了?”宁儿跟着胤禛急匆匆的踏进畅春园,“院判大人怎么说——”
“皇上只是风寒,陈大人说并无大碍——”李德全引着二人进门来,“皇上这会儿龙体疲惫,所以王爷格格只可稍坐一会儿,不要让皇上太费神了——”
“知道了——”胤禛点头。
“皇阿玛吉祥!儿臣胤禛、毓宁给皇阿玛请安——”
“皇阿玛——”宁儿过去拉着康熙的手。
“朕瞧见你们真是高兴——”康熙扶着宁儿的手,坐的更正一些。“来,胤禛,你也来朕身边坐——”
“皇阿玛——”胤禛有些忧心的看着康熙的脸色,“园子到底还是冷一些,不如,还是搬回宫里去吧!”
“朕觉得这里很好,”康熙摇头,有些虚弱的笑,“离你们也近些——”转而问他,“刚才见过弘历没有?”
胤禛点头。
“弘历是个懂事的孩子啊——”康熙点头叹道,“朕之前夸他额娘是个有福之人,朕看朕的确没有看错——”
说完,康熙向后靠靠,扶着宁儿的肩膀,缓了一缓,看上去气力微弱,脸色格外不好,“朕,想着不久就是冬至了,朕这个病,只恐不便去祭天——”
说着,又一顿,看了看胤禛,“你,替朕代为祭祀吧——”
“皇阿玛龙体不日定会康复,儿臣——”胤禛有些惶恐。
“不是让你说这个——”康熙摇头,皱眉道,“非得给你下旨你才明白吗?”
“是,儿臣领旨——”胤禛起身下跪道。
“行啦,今儿,就不和你多说了,朕,实在是——”说着,康熙手扶着太阳穴,表情很痛苦。
“来人,快传太医——”宁儿一慌,赶忙叫道。
顿时,候在殿外的人推门而入,“皇上——”
“请王爷格格暂且回避吧——”
“皇阿玛会有事吗?”宁儿坐在车里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问身旁的胤禛。
“不知道——”胤禛望着车外的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爷这几天忙呢,有日子不见了,”耿佳氏和钮祜禄氏坐着喝茶因说到。
“皇上这几日龙体欠安,四爷常要过去问安侍药,在家少一些也是自然的,”钮祜禄氏笑笑,“昼儿最近也没大见了。”
“自打他没有了哥哥在身边,一个人什么也热闹不起来,下了学就闷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耿佳氏笑笑,“倒是宁儿还时常和他说几句话。”
“哎,说起宁儿,我倒想起个有趣的事,”耿佳氏想起什么似的说,“那天雅桐领着小丫头来我房里,说梅花开的好,送些来摆着看,我瞧她手里还有好些,问是还要往哪里去,她说还有四爷书房里的几枝——”耿佳氏一笑,“平日里看她和四爷红眉毛绿眼睛的,这时候却也还是得惦记着——”
钮祜禄氏心里却明白,一笑,“到底是自家手足,哪里就真的成了仇呢!”
“胤禛哪,”康熙推开药碗,摇头道,“朕心里一直有句话想跟你说,”
“皇阿玛,”胤禛放下药碗,跪在床侧抬头道,“儿臣有哪里做的不好的,还请皇阿玛明示——”
“不是说那些,”康熙摆摆手,拉他起来,“朕知道你不喜欢老八;”看他表情惶恐,忙挥手示意要他把话听完,“可是宁儿是个好孩子,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妹妹,都是朕的儿女,朕希望你以后对她能宽厚一些——”
“皇阿玛,儿臣都记下了,”胤禛忙答应。
“别着忙应和,朕知道你心里未必乐意——”康熙摇头叹道,“当日巴仁雅图的事,你究竟不是没有责任;朕明白你的心思——朕当初把宁儿安排在你身边,为的也是能让你能够体恤兄妹之情,往后对自己的手足要宽仁友谅;宁儿虽小,却也像朕,天生的倔脾气,虽然坚持不肯再嫁,女孩子家总不至于让她一辈子都耗在宫里啊!”康熙说着说着皱眉,“日后倘或能有合适的人选,还是早一点为她择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