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贺永禄看见宁儿终于打开了房门,忙凑上来,“皇上怎么样?”
宁儿声音微微有些抖,“皇上昨天批折子太累了,刚睡下不久——”
看着贺永禄要进门,宁儿伸手阻拦,“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军机大臣等皇上的批示呢——”贺永禄朝屋内案头的折子点点头。
“哦,我差点忘记了,”宁儿亲自领他进去,“一共三百四十二封——”宁儿抬头看着他,“待会儿务必要张大人当面点验清楚,知道吗?”
“这个奴才明白。”贺永禄点头,把折子递给身旁的小太监。“格格,东边暖阁都笼好了,格格也歇一会儿吧。”
“嗳——”宁儿点头。
“格格,奴才叫他们熬了参茶,待会儿送过去给格格,”贺永禄察看着宁儿的脸色,“格格这些天辛苦了——”
“自己人何必说这样的客套话——”宁儿说着,眼前一阵发花,撑不住要倒。
“你呀,照顾病人把自己都闹病的,我还是头一遭儿见!”雅竹嗔怪着她。一面轻轻吹着粥,喂到她嘴边。
宁儿笑笑,有些勉强,“那边怎么样了?”宁儿示意胤禛那边。
“喏,这些是贺公公刚叫人送来的——”雅竹指指桌上的一大摞折子。
“哎——”雅竹按着她,“这又要做什么!?”
“那些——”宁儿指着大摞的折子。
“你不要命了?!”雅竹嗔怪她,“那边一个已经病的——你要这么陪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然这些怎么办?”宁儿起身披衣,“替我研朱砂来。”
“格格!”雅竹不动手,“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替他担下所有吗?你是女人啊!”
“什么男人女人——”宁儿见她不帮忙,自己挽袖研开朱砂,“人在紫禁城,就都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宁儿翻开折子,看她一眼,“皇阿玛的大清,不能丢在我手里——”
“张大人可以领各位大人过目,有什么不妥不周全,可以再呈——”贺永禄捧上折子。
张庭玉手里捏着一封折子,抬头看了看他,却终于没吱声。
“张大人?”刘默林看贺永禄走远了,轻声道,“我看大人似乎有话说。”
“没有,”张庭玉笑笑,“昨晚巳时刚呈的三百四十二封,我亲自点验过,如今一封不少,全部看过,只怕古今中外,也难找到第二个如此勤政的君王啊——”
“大人是这意思?”刘默林微微一笑,知道他话里有话。
“皇上是明白人,只是我们做臣下的,真的不能那么明白呵——”张庭玉摇头,轻轻拍了怕刘默林的肩膀。径自回书案前坐下将朱批验看交各部酌办。
“都说了不用了——”宁儿听见旁边门帘响动,想是雅竹过来劝茶饭,头也不抬的回绝。
“辛苦你了——”
“四哥?”宁儿搁下笔,起身,“你怎么——”本来想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出口的却只是:“还是不放心我吧——”
胤禛扶着她的手,摇头,“朕既然敢托付给你,就早说不上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今儿来,想托你替朕起个诏书——”
宁儿把摊在案头的其他东西都腾开,铺下素白的纸笺一方,提笔掭足了墨,
“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怀保万民,恩如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协亿兆之欢心,用能统一寰区,垂庥奕世。自圣祖创世,列祖先宗,莫不如是。朕自登极,三载以来,虽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不足继皇考圣德大统于万一,于此常怀愧猷。今朕身染沉疾,久治不愈,深恐罹患,负万民之托。今特托此诏,即日起,引咎退位——”
“皇上?!”
宁儿笔顿在原地,墨迹变做烟水迷茫。
“朕想过了——”胤禛虚弱的笑笑,“这是朕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怎么哭了——”胤禛抬起手抿掉她眼角的泪花,微弱的笑,“现在该有的,都有了——”
擦不干的泪水,洇湿整个脸庞。
“朕只盼你,不再怀恨——”胤禛轻抚着她的眼角,“不再周旋难过——”
“好,”宁儿擦擦眼睛,表情古怪的笑了一笑,“好极了。”
一把抓起桌上写了一半的草诏,丢进了火盆。
“你——”胤禛惊愕的望着她。
叹息一声,胤禛提起笔,抽出一张纸,颤巍巍重写。
还未及停笔,宁儿扯过纸,一样丢进火盆,灰飞烟灭。
胤禛剧烈咳着,按着胸口,再抽出一张纸。
被宁儿反握住右手。
胤禛虚弱的抬头看她,看见宁儿眼睛里的不忍。
原来并不是真的一点不在乎。
“吃药了,”宁儿递汤匙到他嘴边。
胤禛乖乖的接过药碗,一声不响的一饮而尽。
宁儿起身时,被胤禛拉住了手指。
回身看他,脸上有难得的一丝血色。
“朕知道——”胤禛微微有些泪花,“知道你——”那最重要的半句终于说不出口,埋成一生心事。
“姑姑?”弘历看着宁儿。
“嗳?”宁儿停下手中的笔。
“皇阿玛要我问一声——”弘历捧着一个小匣子。“等雪化尽了,就搬回园子住,姑姑你说好不好?”
宁儿打开匣子,一个淡黄色的绢包里,包着一把饱满的花籽——附着一张字条,字迹微微颤抖,
雪化尽,将春报。
“好——”宁儿轻声吸吸鼻子,冲弘历笑,“怎么样都好——”
却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天气真干——”雅竹看着宁儿心不在焉的用小匙搅着茶汤,笑呵呵的接过杯子,“格格你不喝就给我吧!”说着端起来就要喝。
“不要!——”宁儿一愣,挥手夺杯,茶杯应声落地,瓷片崩碎出,暗色的汁液散发着焦灼的苦味。
“格格!?”雅竹脸色骤然一变。
那是多么熟悉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雅竹半跪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肩。“那也不能——”说着也有些哽咽。
“我做不到——”宁儿抱着她哭,“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我没办法,我,下不了手——”
“格格——”雅竹被她攥的手臂生疼,可是皱着眉,不吱声,她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替她担得了什么,只能守着她流流眼泪,尽一点有限的人间真情。
“格格,”贺永禄替她打起帘子。
宁儿扶着他的胳膊下了车。
“这次重新布置了屋子,更从前可能有些不一样,格格看看喜不喜欢?”贺永禄在前面领路,叫小太监推开万方安和的房门。
目之所及,鲜花盛开。案头,衣架,窗台,多宝槅,甚至连床帏内都挂着镂空的熏香球,装着风干的茉莉花瓣。
好像瞬间百花盛开,人在春野,如沐春风。
香炉里冉冉的淡蓝色烟雾蔚然卷曲,不是甘草了,那味道——
好像胤禩。
宁儿鼻子微酸,抬头岔开话题,“没有空的花盆吗?”
“哦,”贺永禄笑笑,“在武陵□□东面,为格格专门开了一块空地,开春之后,格格可以随意播种——”
他真的什么都做了。
“皇上看起来精神上佳,想来龙体已经大愈了——”张庭玉躬身,微笑道。
“这些天辛苦你们了,”胤禛也笑笑,头依然微微的痛,“劳你们替朕操不少心——”
“臣工们记挂着皇上乃是职所应当,谈不上操劳,”张庭玉话一转,“况且皇上带病依旧事必躬亲,勤勉的叫臣下们都自愧不已——”
胤禛听出他话里的隐含,渐渐收起笑容,“怎么,前些天,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恕微臣不敬之心,”张庭玉听胤禛话问的直接,知道他不是矫情之人,遂跪地叩拜道,“此前诸项事宜,臣虽以皇上旨意着办,然确曾起过疑心;不过半月以来,各地上呈折报无数,据所反映,件件奏闻并无可徇私之处——”张庭玉再拜起身道,“足见圣上之谋——”
胤禛看着他,淡淡的说,“廷玉啊,你的意思朕明白;只是在朝谋政,有时候凭的不单是谋虑啊——”
“皇上——”张庭玉抬头看着他,似乎不大明白。“您是说——”张庭玉沉吟了一会儿:
“以退为进,攻心为上?”
胤禛笑着摇头,
“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这——”张庭玉愣一下,俯身道,“臣明白了!微臣只想到计,皇上讲的却是情——”张庭玉一笑,“——将心比心,果然高明太多!”
“你呀——”胤禛呵呵一笑,“怎么去了一趟江南,人也学的像莼菜似的,滑溜溜的了!”
张庭玉也笑了。
“去哪里啊皇上?”贺永禄跟在胤禛身后,忍不住问。
“武陵□□,”胤禛向贺永禄点点头。
“现在去哪儿干嘛?”贺永禄小声嘀咕。
“跟着就是了!哪儿那么多废话!”胤禛瞪他一眼。
“哎!”贺永禄暗地吐吐舌头。
“还没有开春,现在来做什么呢?”雅竹不解的问宁儿。
“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种啊,”宁儿低下头抓起一把土,细细的捻着,察看着土壤的状况。
“格格——”雅竹捅捅她,悄声道,“皇上——”
宁儿抬头看着他,未及开口,
“你也在这里?”反倒是胤禛替她说出了疑问。
“来看看花圃,”宁儿点头。“不知道将来长出来的是什么——”
“天还是冷,真的能长出来吗?”胤禛问的是花,却看着宁儿。
“前些日子那么冷都熬过来了——”宁儿抬头看他,“如今雪都化了,也许有希望——”
“真的——有可能?”深深吸了一口气,胤禛问宁儿。
“嗳,”宁儿睫毛微微的颤动,又补上一句,“我是说也许——”又看看那片花田,“不过,只怕要等些时候——”
“朕,”胤禛眼眶微微发热,“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