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唤作盈儿的小侍女连声应下。
四面的竹帘半垂下来,挡住了屋外灼灼的烈日,亭台掩映着楼阁,清水潆绕着假山,潺潺溪水流过水香阁,带来了几分凉意。
屏退了下人们,飞歌独自坐在阁内的那张棋桌前悠闲的品着香茗,不时瞧向身前棋桌的眸光里隐隐透出丝笑意。这一次,总不会再输了。她如此想着,志得意满地笑了笑。
又等了不一会儿,一抹青色的英挺身影从长廊的拐弯处闪出,徐徐步入了她的视野。飞歌心中一跳,身子端坐着没动,看着房门被人自外推了开,然后一人举步踏进来。
“公主。”段云杨抱拳行礼,语气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段将军请坐。”飞歌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待段云杨依言落座后,她接着柔声说道:“段将军,上次你走的那一步棋,飞歌想到该怎么应对了。还请段将军再赐教。”
“不敢,公主请。”
听他这般说,飞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晶亮水眸瞥了一眼对面的那人,探出芊芊玉指从棋钵里捏起一枚白子,一手撩着垂下的长长袖摆,动作优雅的将白子放在了棋盘之上。
“请,段将军。”
段云杨面色无波的看了棋局片刻,从手侧的钵内摸起一枚黑子,干脆地落下……
侯在屋外的盈儿偷偷的探出头往屋子里窥了一下,捂住嘴窃笑起来,心道这位段将军总赢不了公主了吧。前夕日子,公主特意请了归月一流的几位棋师来府里,段将军的棋艺再高超,毕竟是习武之人,棋艺怎能及那些棋师缜密。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盈儿心里犯起了糊涂。因为正对她坐着的飞歌公主一双秀眉越蹙越深,嘴角抿着,连方才脸上的那抹轻松的笑意也再不见。
只见飞歌捏着棋子踌躇了许久,终于轻轻摇了摇头,放下了手。抬眸望向段云杨,飞歌坦然笑道:“今天这一局到此,等飞歌想出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再请段将军到府上来。”语罢,唤来盈儿将段云杨送出了水香阁。
等盈儿去而复返时,飞歌依旧坐在桌前紧皱着眉心盯住棋面,冥思苦想着办法。盈儿移步上前,将她搁得凉透了的茶水重新换上,顺势往棋盘上瞅了瞅,小声地问道:“公主,又没法子了?”
“嗯。”飞歌收回目光轻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浅泯了一小下润润喉,“这位段将军,不仅带兵打仗厉害,棋艺更是不一般。”遥想到当初自己与段云杨开始这盘对弈的缘由,飞歌不禁莞尔。
那时段云杨刚到归月不久,已经带兵打了好几场胜仗,归月皇帝对他很是赏识,甚至动起了心思想招他为驸马。奈何归月待字闺中的公主,便只有这位最得皇帝宠爱的飞歌公主。飞歌对段云杨这般“莽夫”是瞧不上眼的,再加上他的身份颇有些尴尬,于是她出言相激,两人立下这场棋局。如此一下,便下了整整三个月。段云杨每次都不谦让与她,飞歌初时有些恼怒,可到后来,傲气被激发上来,她发誓要习得最好的棋艺将他挫败,可惜至今为止,每一回挫败的都是她自己。
如此反复了几个月下来,飞歌对段云杨的感觉起了微妙的变化,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变化。
站在一旁的盈儿见她久久的发呆,以为自家公主生气了,‘帮她’埋怨起段云杨来:“段将军也是,公主找他下棋是他的福气,他倒好,跟仇人见面一样的不手下留情。”
飞歌挑眉看向嘟着嘴忿忿然的盈儿,噗嗤笑出了声,好意地提醒盈儿说:“盈儿,段将军可是父皇选定的驸马爷哦。”
霎时,盈儿差点没咬到舌头,连忙把头垂了下去,许久后才问道:“公主,这次进宫你答应了?”
飞歌点点头:“明日早朝,父皇便会颁下圣旨。”
“可是……”盈儿支支吾吾起来。
“可是什么?”飞歌握住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的手,嗓音轻柔如水,“盈儿,你想说什么?”
盈儿深呼吸,猛然抬头看向她说:“公主,奴婢听说段将军在齐蒙有位夫人,不过,被处斩了。”
“那又如何?”飞歌再问。
盈儿顿了一下,沉声续道:“公主,段将军离开齐蒙时,没有带走他的夫人。”
飞歌的手心蓦然一紧,随即,松开了她的手。她瞥向盈儿娓娓叙道:“齐蒙皇帝是昏君,不懂得惜人才,段将军不忍自身抱负枉废,这才来得我归月,而父皇也十分器重于他。至于,那位段夫人,”说到此,眸底一道光芒闪过,明耀她双瞳,“我堂堂归月公主,怎会如那般小女子无用。”她起身站起,长指挑来竹帘望向窗外的景致,湛蓝苍穹,无边无际。
飞歌仰头望天,不紧不慢地道:“他是一只雄鹰,冲破桎梏,只为了终有一日能俯瞰九国。而能助他走到那一日的,唯有我飞歌公主。”
当晚入夜,大风骤起,近黎明时竟然下起了小雨。
归月的这场雨下得实在缠绵,淋淋沥沥接连下了三四天。某日大清早的,路上的行人们顶着细雨匆匆走着,忽然瞧见一只精致的青竹伞映入眼帘。伞下的那一抹倩影,影影绰绰,莲步生姿,让萦绕在她身侧的雨雾似乎也带上了分绮丽。
大家不约而同的探目去打量,看到那位撑伞的美貌女子径自走到了凤麟棋社前,抬起手叩门。
静等了片刻,门从内打开,步出一个儒衫广袖的青年。男子刚要问话,一瞧见立在门前的那道身影,话陡然打住。
“请问,贵社是否在招棋师?”女子的嗓音轻软而悦耳。
“正是。”男子回过神来回答她,“请问,这位姑娘你……”
“我来应选。”
听她这么说,男子微微变了脸色,摇头道:“不行不行,没哪个棋社会招女子。”
“公子请带我去见棋社社长,我自然有理由让他收下我的。”语罢,眸子一弯,笑意盎然。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熏香淡雅,沁人心脾。
棋室内除了时不时响起的落子之声,再无其他杂音。坐在进门左手边的那位白须老者,紧捋着下巴的长须凝神细思,许久方才慎重地执起一子落下。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女子,姣好的面容上也是严阵以待的表情,待老者落棋后,她略微思索,跟着下了一子。
她这个落棋实在精妙,进退皆可,却又不至于锋芒毕露的将对手猛一下逼到死路上。老者心中暗叫了一声好,不由赞赏地抬眼多看了那女子几眼。
“顾姑娘能有这般棋艺,敢问,习棋有多长时日了?又师从何人?”老者笑着开口问顾采芙,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顾采芙微笑着回他:“从小由父亲教导棋艺,十年有余。”
“十年能到如此境界,却也不易。”
“社长缪赞了。”
“哈哈哈,顾姑娘就不要谦虚了。”对于顾采芙的这份淡定,老者更是满意。他畅快的大笑道:“顾姑娘,听杜园说,你是盘缠用光了才来这里的。这样吧,待会儿让杜园先带你去取些银两。还有,你若没有地方落脚,馆内还有一处小院空着,顾姑娘别嫌弃。”
“有劳社长。”顾采芙欠身微微一拜。
“顾姑娘,太客气了。”
两人这般说完,老者唤了一声,随后那位引顾采芙进门名叫杜园的男子走进来,将顾采芙领出了棋室。
老者望着顾采芙的背影,嘴角咧开笑。飞歌公主一直在招新的棋师入府,若这位姓顾的女子能得公主青睐,凤麟棋社必定声名远扬。
杜园带着顾采芙往院外走,行走中偷眼瞅了瞅她,岂料陡然撞上了顾采芙投来的目光,他脸腾地红了个透,仓皇别开了视线。
顾采芙状似没有察觉,平静地语调问:“杜公子,七日后有多少棋社会派人去公主府应征棋师?”
“可能、可能有十七八家吧。”
“那些棋社里最顶级的棋师,杜公子可都见过他们对弈?”
“见过。”杜园老实地点头道。
顾采芙闻言笑逐颜开,那一瞬间,俏丽的脸庞耀耀生辉,生生让杜园看傻了眼。愣愣地听她说下去。
“那,接下来几日,就麻烦杜公子多指教了。”
第四十二章
七日之后,京城十八家棋社最优秀的棋师尽聚在公主府内。
日头从东渐渐西沉,暮光映照在水香阁外潆绕的溪面上,水声叮咚,波光潋滟。一局一局博弈下来,公主府里的外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余下两对棋手仍坐在棋桌前拼命搏杀,唯图能一子胜过对手,借此机会名扬棋界。
忽然响起一道抽气声,只见一个白衣青年懊恼地捶打了下掌心,摇着头长吁短叹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唉,”又叹了一声,青年站起身冲对面那人深深一鞠,语带恭敬地道:“范先生,这一局晚生输得心服口服。”
对面的那个穿着蓝衫的中年男子连忙起身将他扶住,“承让,承让了。”
白衣青年直起腰,目光无意间往四周一瞥,落在了余下的另一对棋手身上,面目讶然地道:“她竟然还在!”
范先生也察觉了那边的两人,心中虽然微微惊讶,嘴里却平淡地道:“那位姑娘的棋艺非同一般。”
白衣青年这次赞同的没有吭声,遥想到今早初次见到这位凤麟社选送的棋手时,他和其他在场的人一样,心中不是没有嗤笑一番的。可这一日下来,那些对这名女子的轻蔑藐视早已被无比的好奇取而代之。
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女子,接连力挫三位在棋界颇有声望的棋手,无论搁在何时都是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