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我没法像雪村对阿修罗刺出那致命的一刀那样对阿伽雷斯下手。
可就在这个时刻,我的身上忽然间一轻,阿伽雷斯停止了对我的袭击,眼前蓝影一闪,我这才看清雪村扑在了他的身上,鱼尾紧紧的缠住了他的身体,可立刻就被阿伽雷斯有力的蹼爪猛地扯开来,抓住他纤细的脖子,毫不留情的将他砸在了乍然破碎开的水池玻璃之中。一块锋利的碎片划开了雪村的颈侧,他奄奄一息的靠在池壁上,嘴唇一翕一合:“杀死他……结束一切吧,这是我没能办到的事。”
我震惊地上前几步,却被阿伽雷斯再次挟制住了身体,眼睁睁的看着大片的洇蓝染满了雪村的身体,一缕黑色烟丝自他的颈间伤口里钻出,仿佛有意识一般穿过底舱的天窗,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知道那个埋藏在雪村身体里的人鱼孢子也许带着他最后的执念去了阿修罗那里,去了结他们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爱与恨,和永生相隔的遗憾。
可该死的,我不甘心,我绝不认命!我不想阿伽雷斯也成为我的遗憾!
我收紧牙关凶猛地咬住了阿伽雷斯的嘴,我清晰的听到我们接触的唇间撞击出一声犬牙交错的闷响,我怀疑我把他的舌头几乎咬断了半截,他的手臂松动了一下,我抓住这个时机朝他反扑过去,我不知道我爆发出的力气有多惊人,在阿伽雷斯挟制我的瞬间,我的身体已将他撞倒在身后玻璃上,随着哗啦一声清脆的裂响,水池里的水倾斜而出,我们两一齐摔在了地上。我压在他的身上。他那些已经变为黑色的浓密发丝散乱铺开,让我得以看清他头发下隐藏的光景———
一团形如水母般的黑色寄生物附着在他的颈后,或者说是那里长出来的更为准确,在阿伽雷斯的蹼爪掐住我的脖子的同时,我抢先跪着压住了他的鱼尾,并一把抓住了那些扭动的黑色触须。湿热的液体随着我的怒吼就要夺眶而出:“把阿伽雷斯还给我,你这丑陋的家伙!”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我咬牙切齿的重复着,泪水一滴滴从脸颊上滑进阿伽雷斯的眼里,然而他只是冷冷的注视着我,深井般的眼底仿佛能吞走我全部的情绪。我忽然发现我从出生起到现在,所有的眼泪都是因他而流,我从来没有为其他人哭过,哪怕是为自己也不肯慷慨。可现在连我的哭泣也不能使阿伽雷斯动容,难道刚才他的犹豫仅仅是我的幻觉吗?
仿佛是为了应证这点似的,我的脖子被他的蹼爪掐得更紧了,我的力量始终无法与阿伽雷斯相提并论,他没费什么力气便将我反压在身下,那沉重的鱼尾紧紧卷着我的双腿,压制着我的每一寸挣扎。我开始感到窒息,头脑因缺氧而阵阵晕眩,眼前也模糊起来。
濒死的混乱中,我感到双腿被他大大撑开,脖子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是阿伽雷斯在撕咬着我,他也许想与我结合,再把我吃掉,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食用,就像是螳螂交合时那样。我禁不住在失血的极度痛苦里想像当阿伽雷斯清醒过来后,发现我支离破碎的死在他手里的表情。
生死好像是一线之间的事情,许多的浮光掠影从我的脑海里滑过又一闪即逝的溜走,当我清醒过来时,我才发现阿伽雷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墙上的裂缝也不复存在,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个惊魂噩梦,只有倒在地上静静死去的雪村是真实存在的。
我抬头望去,窗外的迷雾已经渐渐散去,天色恢复成了阴沉的白日,雨滴淅淅沥沥的落满了玻璃,如泣如诉。
84、Chapter83
“德萨罗!德萨罗?”
莱茵急切的呼喊随着他的捶门声在门外响起,除此以外我还听见了喧哗的人声与甲板上杂乱的脚步声,周围似乎瞬间恢复了原样,整艘船从一个死寂的世界里脱离出来。
一种无力感从脚底涌上,我踉跄着靠在墙壁上,滑坐在地上。墙壁完好如初,可地面上湿漉漉的,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液体,这是足以证明阿伽雷斯出现过的证据。他的确曾撕裂空间出现在这袭击了我,却又不知道因为什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也许是我濒死的模样刺激他恢复了过来?
阿伽雷斯……
我摸了摸脖子边淌血的伤口,自语似的喃喃着,将后脑勺抵在墙壁上,重重磕了几下,以缓解心脏处紧揪的疼痛,目光自头顶天窗漏下的光斑游离到雪村身上。他的双目微微还睁着,黑珍珠般的眼珠却已经失去了生时的光泽,失焦的凝固在天窗处,仿佛在企盼能够穿透那面玻璃抵达什么地方。我意识到也许我该将雪村带离这个禁锢着他的小小舱室,将他放归大海,这也许也是阿修罗最后的执念。
这样想着,我撑起身体在雪村身边半跪下来,将他扶抱起来,他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就好像一具脱水的干尸,抱起来毫不费力,也许这是因为生命的重量已从他体壳里离去。我将他小心翼翼的托抱起来,那优美的蓝色鱼尾随着我的脚步无力的曳地而过,淌下的水好像眼泪濡湿了我的脚踝。
我扶着雪村拧开门闸,舱门在面前轰然开启,光线在逐渐扩大的间隙之中倾斜在我们身上,在视线里化为一片白光,令我一时间有些眩晕。而下一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身体就被什么人狠狠擒住,一把推在了一边。我的脊背撞在舱壁上的瞬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声道:“儿子……我的儿子!”
视线清晰起来的那一刻,我不禁错愕的愣在那儿,眼前那抱着雪村颤巍巍的跪下来的男人,正是那个曾用他的葬礼彻底蒙骗了我的真一。他那僵硬如假面的脸孔上毫无表情,浑浊的眼睛里却涌出几滴透明的液体,可是它假如能被称为泪水的话,这该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我真的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却充满了惊疑、愤怒,与替雪村感到的深深哀婉:“他是你的儿子,真一先生?雪村竟然是你的儿子?!”
真一没有回答我,只是扫了一眼周围的几个武装人员,像吐出一串诅咒那样低声道:“把他杀了!”
刹那间我被几个人团团围住,枪口齐齐对准了我的身体,莱茵却在此时一个箭步挡在我身前,挥手喝道:“等等,病叶博士!刚才是德萨罗解决了这场危机,那些鬼东西是来寻找您的儿子的。而且莎卡拉尓上校的明确命令这艘船上的武装力量由我与您共同管制,没经过上校的授意,谁也不能随便动用!”
“可我的儿子……他死了,是被德萨罗杀死的!”
真一抬起他那张怪异的面孔,发红的双眼闪烁着仇恨的光芒,直直射在我的脸上,我冷冷的回盯着他,甚至是讽刺意味的审视着这个可悲而又丑陋的老疯人,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吐词:“雪村的死是意外,但的确有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但请真一先生你让你可怜的儿子死得其所,将他放回海里去——他的尸体已经对你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不是吗?”
“你懂什么!”真一像被我的话狠狠刺到那样脸色骤变,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目光飘向大海,就好像在寻找那虚妄的海市蜃楼,“这是我儿子的宿命,他生来就该是注定为家族的使命而死的!他为我们带来了海神的馈赠,人鱼族群的秘密,这是能实现整个人类族群优胜劣汰的伟大贡献!他是光荣而生,光荣而死……”
疯子。活在法西斯主义梦想之中的,不可救药的疯子。
我靠在舱壁上,无话可说。为了这样所谓的光荣去扭曲一个人的命运,然而我却没有立场指责亦无法做点什么来挽救这场悲剧,因为这悲剧的主角已经死亡,并且是被阿伽雷斯错手杀死。我没有任何权利对他的结局下结论,尽管这样死去,比起满怀痛苦的被禁锢起来,或者与现在形如魔鬼的阿修罗相见,也许对雪村而言不失为一种解脱。
“为他海葬吧,病叶博士。”
就在此时,莱茵忽然开口道,我怔了一下,本以为这家伙良心发现,却见他正侧头望着船尾,原来那儿的海面中不知什么时候搅起了一团巨大的黑色漩涡,跟随着船的航行移动着,就好像是具有意识的。那也许就是等待着爱人的阿修罗。
说完莱茵迅速的走到真一身边,他硬朗的脸上没有出现一丝动容的神情,好像训练有素的机械般将雪村托起来,扔向几个武装人员,他们架起他就直接向船边走去,显然打算将雪村就这样扔下去,就好像他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个满怀痛苦死去的灵魂,而是在抛弃一摞毫无用处的垃圾。
而这个,就是莱茵口里的“海葬”。
可最令我惊异的是,面对儿子这样毫无尊严的死法,真一这个身为人父的家伙却仅仅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跪在甲板上,就像一个无法面对自己的过错的懦夫。
冰凉的雨滴仿佛化作冰雹那样刺入身体,我攥紧拳头,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受之感冲涨着整个心胸,驱使我几步挡住那些打算将雪村抛下海的几个人的道,低喝道:“等等。请你们等一等。”
那几个人困惑的望着我,停了下来,我迅速脱下外衣,将它小心翼翼的掩在雪村的身上,努力回忆着俄罗斯传统葬礼上的那些颂词,在他的头颅上轻轻划上十字。我并不是基督徒,也无法知道这样是否能使雪村的灵魂得到安息,升往那所谓的天国,可这却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用皮艇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真一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长叹道,然而直到雪村被放上皮艇,放到海面上,放开绳子离船漂走,他都自始自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径直走进了船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