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宫殿布局严谨,大都是以平直的道路来划分区域的。倘若俯视的话,便会看到宫殿东边全是忙碌的人群,殿宇也不甚壮观,因为那里是宫人们的起居场所。而往西看去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安安静静矗立着的是豪华庄严的宫阙,与东边形成了天壤之别。
不过还有个特别的中间地带。划分东西两部分宫廷的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在其尽头直达最北处,便是这中间地带所在。那是个十分不显眼的阁楼,而真正的玄妙却在阁楼之下的暗室。说是暗室,其实很大,这里实际上是宫里的地牢。
此时其中一间暗室里,不知何处正滴滴答答的传来不断的滴水声,显示着这里的阴暗潮湿。上方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的天窗上均匀的嵌入了几根铁条,午后的阳光便从这天窗中照射进来,给这里稍稍带来一丝暖意。
略显昏暗的环境里,一个三十开外,相貌朴实的男子神情肃然的端坐于杂堆着的干草间,眼中带着戒备看向斜倚在牢门边的雪衣男子。
“知玉公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许久之后,他终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只因为牢门边的雪衣男子实在太过随性悠闲,再这样下去,他会觉得就算过上一万年,这个男子还是会就这么带着笑意看着自己,与自己比拼着耐心。
“武太傅似乎对我有些成见。”被称作知玉公子的雪衣男子轻扯嘴角,缓缓吐出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根本没有回答男子的问题。
这个被关在这里的男子便是女侯的贴身侍卫,同时也是女侯的武学太傅,人称南昭武艺第一的武之锐。只是因为这次女侯执意追赶东越六公子受了重伤,被护女心切的太后认定护驾不周才关押在此。
武之锐其实并不是对这个知玉公子有成见,只是作为一个常年习武,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他看不惯对方靠面相吃饭的事实而已。
没错,这个知玉公子,其实是女侯的面首。准确的说,是最受女侯宠爱的面首。
试问叫心高气傲如武之锐这般的人,怎么能够对他温文有礼?
话是这么说,武之锐毕竟不是小孩子,他知道给人留情面,也知道这个知玉公子在女侯心目中的地位,于是他扯了扯嘴皮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不敢,武某只是粗人,说话直接,知玉公子不要介意。”
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要为了在家中等待着自己回去的妻儿想想。也许对知玉公子态度好一些,便极有可能会被放出去呢?就算是再心高气傲的武太傅,也始终是个顾家的男人。
知玉公子离开原先一直倚靠着的牢门,站直了身子的他不再显得那么慵懒,脸上的笑意却从未消失过,“既然武太傅这么直接的问了,知玉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今日前来,我只是想知道当日君上在追六公子的时候发生了何事。”
武之锐微带惊异的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稍显认真的作了回答:“君上并未发生什么事,除了被东越大将一箭射成重伤之外,其余的都很正常。”
听了这话,知玉心中暗暗好笑,如果说明知道六公子的真实身份还执意去追捕叫正常的话,那武之锐说的倒也没错,只是……
他心里极其不明显的闪过一丝愧疚,当时如果不是他的怂恿,女侯也不会那么执着的去追捕那个六公子了。说到底,自己还是有些责任的。
然而知玉虽然明确知道这个事实,却丝毫不在意这个结果。
“既然这样,那何以君上醒来之后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知玉的话刚刚说完,武之锐的脸上便闪现出了惊喜,“你说君上已经醒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就能被放出去了?
知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笑意温和,“是,而且刚才还差点被人刺杀。”
武之锐一愣,“什么?有这种事?”
知玉点点头,温和的笑容变得有些神秘,“想必用不了多久,太后便会召你回去继续护卫君上了,毕竟君上已然无恙,且身边急需要人护卫。”
听到知玉的话,武之锐的脸上这次是真正的显露了欢喜。
终于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知玉见他这副模样,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心里有些失望。没想到最接近女侯的人都不知道她这番变化的由来,看来这真的是个难解的谜团了。
其实知玉从现今的安宁兮醒来,不过才与她说了几句话,之所以这么快便断定她已经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安宁兮无意当中露出的破绽。比如她问秦皓人在哪里,这个问题如果是以前的女侯就绝对不会问出口。
另外一点则是与女侯长期相处中得来的。他在这宫中也住了有两三年了,对女侯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早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所以当眼前的女子突然以一副冷静的面目面对刺客,用一种冷漠的语调与自己说话时,他便直觉的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
对于一个万事都要掌握在掌间的人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微微脱离了他的掌控,让他不得不细细探究。
武之锐见知玉陷入了沉思,脸上却仍旧带着温和之色,只有漆黑的眸子光芒闪烁,不禁有些疑惑。而就在这时,牢门外的阶梯处,秦皓从上面往下走来,他刚才一直守在上面的阁楼中,现在才走了下来。
秦皓走到知玉身后站定,轻轻唤他:“公子,”知玉回过神来,转身看去,就听秦皓接着低声道:“女侯派人来了。”
知玉微微一震,继而转头朝武之锐点头笑了笑,说了声“告辞”,便以极其悠闲的姿态走了出去。而后脚步声在武之锐头顶传来,接着消失不见。
看守牢门的小太监在一边从迷迷糊糊的梦中醒来,发现知玉早已离开,正要拿着钥匙过来锁门,就听到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慢着。”
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个年约四十,面白无须,眉眼细长的太监,他走到牢门边,挥手赶走看门的小太监,对武之锐道:“恭喜武太傅了,您可以出去了。君上已然醒来,正召您去见呢。”
武之锐在看到他的一刻便已在猜想自己应该可以出去了。这位胡公公是太后身边的人,他在这里,必然是来放自己出去的。而此时再听到这话,心中想法得到印证,便再难掩喜悦。
武之锐起身对太监拱了拱手,“有劳胡公公了。”说着已经迫不及待的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胡公公先出去。
胡公公一面往外走去,一面心中腹诽:也不知道这个武之锐怎么运气这么好,本来都以为君上已经治不好了,怎么还偏偏就莫名其妙的醒过来了呢?莫非是上天护佑?想到这里,正走出阁楼的胡公公十分天真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而此时,同一片天空底下,安宁兮正安稳的坐在储明宫中,尽量让自己对眼前一脸关切的妇人展现笑容。
这妇人自然是她现在的母亲,姬太后。
姬太后原本以为女儿就要熬不过今天,实在无法承受亲眼看着她离世,便回了自己的天寿宫,岂料不一会儿就有宫人来报,说看见君上醒了。姬太后几乎是什么都顾不上就奔了过来,然后就拉着安宁兮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的模样。
安宁兮也知道她爱女心切,奈何自己本就不是她的女儿,何况自己又从未感受过什么父爱母爱,根本就无法入戏,更别谈什么好好的陪她痛哭一场,只好尽量柔和的冲她笑着,希望她快点停下这恼人的抽泣。
也不能怪她无情,穿越之前她身在现代社会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里便被人欺负,直到大学才有了个合得来的朋友,结果没多久便穿越到了这个古怪的世界。那也罢了,穿到这个世界后,她偏偏又附身于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小姐身上,自然同样是受尽白眼。这样的经历,叫她怎么能够上演一出母慈女孝的温馨场景来?
安宁兮一边在心里无奈的叹气,一边对自己多年来建立起来的信心感到崩溃,她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居然有点手足无措了。偏头看了一眼殿门,胡公公去传那个号称自己侍卫的武之锐,怎么到现在还没来?他来了,好歹也可以转移一下姬太后的注意力啊。
说曹操,曹操到。
没多久武之锐就跟在胡公公身后走入了殿中,半月来的关押让他神色疲惫了许多,身上原本玄色的官服也满是污渍。
武之锐一见到安宁兮端坐在桌前,身边还有哽咽不止的姬太后,不免有些愧疚,若不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君上,也不至于让这对孤儿寡母这么一副凄惨局面。
“微臣见过君上。”他心中有愧,连带着行礼也十分恭谨起来,一跪下去,几乎整个上身都伏在了地上。
安宁兮上下打量了武之锐一番,淡淡的开口道:“起来吧。”
武之锐乍一听见这冷漠疏离的语气有些怔忪,而后赶紧抬头称是,站起身来。安宁兮却偏过头没再看他,因为她欣喜的发现姬太后终于被成功转移了视线,不再落泪了。
姬太后刚刚见武之锐这么诚恳的行礼,已经消了些气,再见他这段时间神形憔悴,带着狼狈之态,又有了些不忍,抬手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花,她平复了情绪,开口对武之锐道:“既然君上已经醒了,便不再追究你这次的过失了,但之后不可再犯,否则哀家定不轻饶。”
武之锐赶紧称是,神情越发恭谨。
一边的安宁兮突然道:“母……母后还是先回宫吧,女儿已经无恙,您先回去休息吧,何况女儿还有些事情要问问武太傅。”要叫出类似母亲的称呼还是有些困难,安宁兮说的有些停顿,但语气却是故意放的十分轻柔。
姬太后一向宠爱这个女儿,很少会不听她的要求,何况此时她还这么柔和的跟自己说话,因此当即便点了点头,起身带着胡公公离开了储明宫。
安宁兮见姬太后已经走出了很远,收回视线看向武之锐,开口道:“武太傅,将本宫为何会受伤的事详细禀来。”
刚才从来探望的姬太后那里得知了原来的安宁兮有这么个老师兼贴身护卫,想必他该是知道这具身体主人之前的事的。
武之锐愣了一下,心道:这个你自己也该知道啊。但是见安宁兮一脸凝重的看着自己,又只好赶紧照办,将安宁兮为何受伤的事情说了一遍。
武之锐当然不能说是您老贪图人家东越六公子的美色,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没逮到人还被射了个半死。只好十分委婉,十分委婉的叙述了安宁兮求美不成,反受其累的无奈。
安宁兮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意思,心中觉得荒唐无比,没想到自己是这么得到这副躯壳的。不过听到东越的时候,她又忍不住眉头跳了跳。
东越?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还有自己所谓最好的朋友,所谓最亲的家人……
安宁兮想着,嘴角不经意的勾起了一个弧度,十分不显眼,却叫人心生寒意。
许久之后,她抬眼看向武之锐,淡淡道:“你可知道本宫被刺的事情?尽快去调查清楚幕后的人是谁?”
武之锐已经听知玉说了这件事,本身也在奇怪,何况这件事原本也就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当即也不迟疑,立即应下。
安宁兮补充道:“另外,那个秦皓的底细是什么?还有他身边的白衣公子,如果这些你不知道的话,也赶紧给本宫详细的调查一番,尽快将结果告知本宫。”
武之锐心中吃惊,为何君上连自己的面首都不知道叫什么了?但是他出于职业习惯,还是立即就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