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傍晚才上船出发,安宁兮等人到达东越时已经是入夜时分。
南昭的禁卫军自然是不允许进入东越王宫的,此时全部都被安排在了开封的驿馆。而安宁兮三人则在萧如忠的安排下当即乘车入宫,因为东越王已在宫中为来访的各国君主提供了专门的休息之所。
萧如忠骑着马在前侧引着路,当马车缓缓驶入那道熟悉的宫门时,安宁兮心中的思绪早已波涛汹涌,翻滚不断,往事也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曾经以为自己会容华加身的走入这道宫门,没想到如今归来,却是以这样的身份和方式。
进入宫中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马车就停了下来,安宁兮收回思绪,就听见外面的萧如忠十分恭谨的说道:“请女侯下车。”
安宁兮掀开帘子看了看,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一处宫苑之外,打量了一眼四周情景,毕竟十年了,东越王宫变化的还真不少。
已经有小太监过来在马车下放好了墩子,武之锐从驾驶的位置跃下站定,扶着安宁兮缓缓下了车,知玉也跟着走了下来。
“这里是我国王上为女侯您安排的住所,假如不满意,女侯请尽管言明。”
宫灯高悬,将整个王宫照的亮如白昼,安宁兮抬眼看了看眼前颇为气派的宫殿,淡淡的回应了一句:“不必了,这里很好。”
适才萧如忠说的话十分客气,让安宁兮觉得有些不适应。一个以前在自己面前傲慢无比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彬彬有礼,总是让她觉得心中有异。
萧如忠听了这话不再客套,对安宁兮道:“其实许多国家的君主都已经到了,明日王上就会在宫中设宴招待,如今女侯到的正是时候,今晚就请先好好休息,宫人们会用心伺候的。”
安宁兮挑了挑眉,“哦?明日就有宴会?”
那几个国家动作倒是比她迅速的多,东越一召唤就来了。
萧如忠点了点头,难得的笑了笑,眉目间扫去了些许阴霾之色,“是啊,明日就有宴会,想必会很热闹。女侯赶路已久,现在还是先请休息吧。”
安宁兮点了点头,没再接话。萧如忠接人的任务已然完成,朝她行了一礼之后便转身离去。
见他离开,安宁兮提步往眼前的住处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余光一下子瞄到了右边正在往这里行来的人影,顿时停住了脚步。那人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安宁兮,也停下了步子看了过来,接着脚步移动,慢慢的走了过来。
安宁兮怔怔的看着来人走近,有些难以置信。
十年过去,他居然一点都没变,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在安宁兮看着眼前之人的同时,这人也在看着她。他一身僧袍,头点戒疤,眉目温和淡定,竟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和尚。
在安宁兮跟前站定,和尚看向安宁兮的眼神仿佛可以洞空一切,像是可以穿透她的过去未来,甚至是一切的秘密。
“阿弥陀佛……”许久之后,和尚拖着调子呼了个佛号,对她笑了笑,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施主,许久不见了。”
许久不见了。
的确,已经十年了。
安宁兮张了张嘴,这一刻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独具慧眼,居然一下子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
不愧是有“天下天下第一智者”之称的高僧荼弥迦。
良久,安宁兮的神情归于平淡,终于开了口,“大师是不是认错人了?本宫并不认识您?”
叫荼弥迦的和尚听到安宁兮的话,只是微微笑了笑,神色十分的慈蔼可亲,“既然俱是尘世中人,本就无所谓认不认识,何况只要心不变,其他无论怎样变化就还是故人,贫僧是在感叹罢了。”
安宁兮心中大震,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身后知玉等人投来的探寻目光,她隐藏于宽大衣袖下的手掌蓦地握紧,许久才故作沉静的回了一句:“大师佛法高深,本宫受教了。”
荼弥迦低低的笑了两声,合着手掌又呼了一声佛号,而后紧盯着她问道:“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他的脸上带着抚慰众生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平静祥和,叫人根本无法拒绝回答。
安宁兮原本已经打算回住处休息,但此时听到荼弥迦的话,只是稍稍思考了一瞬,便点了点头,“可以,大师请吧。”
荼弥迦开口相邀,自然是有什么必要的话要对她说吧。
荼弥迦点了点头,嘴角始终挂着和蔼的笑意,也不与安宁兮客套,直接率先往前走去,然而经过知玉身边就要与他擦身而过时,突然停顿了下来。
知玉此时还在诧异这突然出现的和尚与安宁兮之间的关系,却已见他在自己跟前停下了步子,不免奇怪,但面上还是保持着温和淡定的神情。
“公子好面相。”
许久之后,荼弥迦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又直接往前走去,这瞬间的一幕让在场三人都愣了愣,甚至怀疑刚才他是不是真的说了那句话。
见荼弥迦走远,安宁兮眼带深意的看了看知玉,而后才提步赶上荼弥迦,一同往宫廷深处走去。
知玉在原地怔忪了片刻,许久才皱了皱眉,忍不住问身边的武之锐道:“武太傅可知这个和尚是何人?”
武之锐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带了一丝鄙夷,“难道知玉公子连荼弥迦大师都不认识?他可是闻名天下的高僧,传闻他说过的话都会变成事实,简直被尊称为神人。我还是几年前去中周时见到过他一次,但是看他刚才的模样竟好像认识君上一般,这还真是奇怪,君上可没见过他啊……”
武之锐之后的话知玉没再听下去,只是皱着眉思索着刚才荼弥迦那句话的含义。
既然是说什么都会成为事实的高人,怎么会突然说他的面相好?倘若他的面相好,为何还会遭受这么多磨难,甚至至今还难归故土?
想到这里,他的视线又追上了已经走出去很远的荼弥迦。
仿佛感受到了知玉的目光,荼弥迦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又走了几步才停住了步子。
此处正好处于东越王宫的花园一角,眼前草木繁多,衬着当空星月和明亮的宫灯,在这夏末的夜晚别有一番情调,环境也甚是幽静,倒是很适合谈话。
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安宁兮,荼弥迦似感叹般缓缓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施主如今戾气深重,似乎不是好事啊。”
其实安宁兮心中大抵也能猜到他找自己想要说什么,此时听了这话,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十分平静的回道:“戾气深重又如何?只要这东越王宫承受得住就好。”
荼弥迦双手合十,再次呼了声佛号,脸上悲悯的神色尽显,眼中甚至带了愁绪,“施主这又是何必,不过是前尘旧事,何苦再执著不放。”
安宁兮皱起了眉头,“大师是想劝我忘记过去?哼……”她冷冷的哼了一声,“如果就这么算了,我在悬崖底下苦苦熬过的十年又算什么?大师你倒是说说看呢?”
荼弥迦深深叹息一声,抬眼看了看四周花木繁盛的景致,摇头道:“良辰美景无限,施主如此执念,只怕会错过许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突来的笑声打断,两人循声望去,丛丛花木之后,一个女子一身华丽宫装,正率着一干宫人由远处走来,她的手中抱着一个襁褓,秀丽的脸上满是满足的笑意,时不时的伸手逗弄着怀中的婴儿,笑的越发欢畅。
安宁兮眯了眯眼,看着那张让她刻骨铭心了十年之久的脸,嘴角不自觉的勾勒出了冰冷虚无的笑意,“大师你错了,我无所谓会错过什么,那些对我来说太遥远。我所想的,是要将自己失去的东西统统讨回来,如此……便够了。”
荼弥迦还想说什么,安宁兮轻轻抬手阻止了他,接着微微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坚定的说道:“大师只要看着就好,这个仇,我是报定了!”
夜风吹过,安宁兮冷然的声音消散在风中,琥珀色的眸子里异光浮动,带着席卷而来的萧瑟寒意,即使是镇定安然如荼弥迦这般的高僧,也忍不住微微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