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二十五年入夏,时值前太子安乐侯苏叶三十而立大典,西王东相北帅南商齐聚一堂,民间早已传的沸沸扬扬的安乐侯重夺太子之位的传闻这一天变成了白纸黑字的事实。
对外早已死去多年的皇后文姬突然出现,且失心疯已经治愈。
早该退居二线的皇帝突然良心发现,恢复了苏叶的太子之位。
一切仿若巧合,就在皇帝这一纸诏书后不过几个时辰,就在苏叶携太子妃嗜梦进宫面圣离开不久之后,就在太子回府与满堂宾客欢聚一堂的那时,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这一天,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大喜后的大悲,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大悲后的大喜。
苏叶从落魄侯爷,一天之内翻身成龙,速度之快下手之狠让那原本虎视眈眈想要将其吞噬掉的各路人等大惊失色。
奏折不断,流言四起,纷纷指向那突然光复的太子苏叶是皇帝暴毙的罪魁祸首。
无奈苏叶做的实在天衣无缝,那摘责一方处心积虑抓耳挠腮却无可诟病。
其一,当日苏叶携两位女眷入宫,乃皇帝亲自宣召,不仅安乐侯府满堂高客可以作证,那宫中四路八方也可以佐证。
其二,宫中那侍卫们供证,当日陛下见了这三人龙颜大怒,留文姬问话,将苏叶和他的女眷囚禁。却是不知为何突然转性,一觉醒来对皇后彬彬有礼疼爱有加,对苏叶器重非常,当下说出了“悔取儿太子之衔,若非此君,吾位何如——”此等言语。这期间,文姬和陛下相处一室毫无异常,那苏叶被关的远远亦无计可施。
其三,领旨谢恩出宫之后,苏叶携太子妃嗜梦一路直回安乐府,和满堂高官贵人同贺喜讯,宴席当中,未见他离席或异样,知道接到皇帝驾崩的噩耗。那和苏叶走的很近有下手嫌疑的重臣都在席中,而立大典成了洗刷他们嫌疑的最有力证明。
虽是很多蹊跷,但宫廷从无新鲜事,再荒诞不羁的故事,写进皇家的历史都会变得冠冕堂皇。
那一众对手看着苏叶酝酿三年一日翻身,只能感叹道,他用了邪术,天意难违。
这一回,找不到理由于是把一切推给老天的人民群众终于还是歪打正着了一回。
天意难违,写在功德簿上的“改朝换代”四个字,才不会因为鬼差而或半仙而改变。
所谓邪术,幻界的学术用语,那叫鬼符已破,宿主元神损耗而终。
鬼界。
紫冉冲入了鬼界便是极为熟练的在这极近永黑的压抑空间中快速奔跑着,那每一块岩石每一条血河她都如此熟悉,她曾经为了那个男人在这鬼界来来往往太多次,已经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被众仙驱逐,失去两感,违背了幻界戒条偷看功德簿、和鬼差往来——
若是把她的罪行七七八八列出来,欺骗小小两个半仙怕是要排在最末尾。
可唯有此次,她心最是沉重。
记得那狐狸夜月中下巴的曲线,记得他说,“她爱的男人”。记得他那贱笑的样子,记得那琥珀色眸色,记得他和自己每一次的斗智斗勇,记得他和嗜梦一并通梦的默契。
记得很多,如若可以,她真的不想利用嗜梦,如若可以,她真的不想将他牵扯进来。
游鬼去了鬼界,这是最大的笑话。
笑忘遭遇禁殇,这是最后的悲剧。
当那石像一般坐着的男子出现在她视野,紫冉多多少少舒了一口气,那笑忘灵还在,就连那灵临时寄存的人身仙骨的身,也都还在。
嗜梦昏厥不醒,她那有限的灵早已抵挡不住这鬼界的凄寒,更何况那鬼符本就是摧毁元神的结界。禁殇仿佛早就料到紫冉会来,毫不稀奇,只是一副厌恶的样子说。
“你又来扰我清幽。”
“禁殇,都是我的错,和笑忘嗜梦没有关系。”紫冉却是面无惧色,在笑忘看来,这一刻她简直散发着神的色彩——
已然绝望的笑忘,又重新燃起希望。
紫冉大仙,你把我们害的这么惨,您总算来了哈。
来了就发点余热吧。
我们混了十世才这点修为,可不想被禁殇一巴掌拍散了。
笑忘如此想着,狐狸眸子转转,话不用说出口,紫冉已经心里有数。
“是我愚蠢,自不量力。”紫冉默默走到笑忘身前,隔在这两个男人中间看着禁殇,单凭那一个姿态笑忘就看出,这紫冉和禁殇关系绝非一般。
也许,紫冉这失去的两觉,就是为了这个男人。
问题是,对方有多在乎她?
从禁殇几乎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神中,笑忘就明白了。
紫冉对禁殇,一如嗜梦对南柯,那是实打实的不等价付出。
只能期待紫冉大义凌然陪着自己一同烟消云散了,指望她力挽狂澜那是没戏了。
想到这里,笑忘狐狸似的一笑,本是极为严肃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那禁殇终于有了点表情,却是更不屑更鄙视的神情,那一眼就让笑忘觉得自己那就是一蝼蚁。
可是他还想偷生。
“老大,你看,我们这都是误会。我们不是故意抢您的业务的,劳您大驾,白跑一趟,看看我们有啥可补救的?您不是要找刀么——从今天起,我不找桃花专门给您找刀,您看看这么解决你满意不?”
紫冉心里叹气,笑忘啊笑忘,你是太乐观还是少根筋,这种时候面对着禁殇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禁殇却是一笑,笑的如此销魂,紫冉被这一笑彻底弄疯了——
如今的男人,真是难以捉摸。
“有点意思。”禁殇还是没有动,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最无知幸福的嗜梦,“为了她?”
笑忘老老实实点点头,“老大,你可是已经答应放她走了,现在说的是我的这条小命。”
“你还挺贪心,两个人的命你都要。”
“您有所不知,这傻妞可以傻的惊天地泣鬼神,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世上等她的情郎。”
“…”
紫冉和禁殇听了这话,是同样的沉默。
“我是个分明的人。”禁殇睁着眼睛说瞎话,“信奉等价交换。她可以走,你得留下帮我找刀。若是你明天就找到了,你明天就可以回到她身边,若是你这一世都找不到——”
“我明白。”笑忘知道禁殇不是个可以讨价还价的人。
“至于紫冉你,实在令我生厌,扰了我的鬼符,我怎么惩罚你呢?”
话说得飘忽轻松,却令笑忘和紫冉都寒毛竖起。
“那就这样好了——”禁殇那长发突然飞舞起来,眼睛从普通的湖蓝色变成嗜血的红色,那灯极快的忽闪忽灭,风中传来厉鬼的哭声。“诛仙如何?”
说的如此简单。
紫冉脸色惨白。
笑忘抱紧了嗜梦,想为紫冉说句什么,却是看紫冉苦笑几声,说:
在鬼界轮回重生之时,请提醒我,过奈何桥时喝一口母亲的汤。
这一次,我会把你彻底忘掉。
禁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眸子嗜血的红,那大手一张,笑忘眼睁睁看着紫冉的身影越来越淡,只剩下一团紫气,那悠悠飘出的灵,是那一个小小的光点,被禁殇握在手里,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消亡。
“仙人的灵真漂亮…不知道神的灵,是什么样子…”
笑忘看着那禁殇盯着自己,硬着头皮一展桃花扇,风轻云淡的说,“紫冉的身已经去了奈何桥了吧,等她的灵在鬼界偿清罪孽,就能到幻鬼边界找回身子去投胎了。”
“你的身还在鬼界锁在,暂且要在这狐妖人身中待着了。”禁殇看了看他,“把那女人放回去后,你就要要为我卖命了。”
…
“老大,能不能再多求您一件事,嗜梦在鬼符的记忆,能劳您大驾给抹了么——”
“怎的,怕她爱上你,等的太苦?”禁殇一语道破,笑忘嘿嘿一笑,“老大透彻,那嗜梦有一个南柯在等,已经很苦,再多一个我,怕她难熬。”
“如果这样能让你专心找刀的话。”禁殇从头到尾,还是只在乎他自己。
笑忘耸耸肩,为这样的老大卖命,真是前程难料。
笑忘轻轻放下嗜梦,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那白玉遮挡着朱砂,一如他欢乐的红袍。
她苏醒以后,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大概以为自己已经破了梦魇,大概那个苏叶又会花言巧语把她骗的团团转,一直骗到皇后的宝座上去——
这场局,最后赢的,居然是身为凡人的苏叶。
不愧是在宫斗中成长起来的改朝换代的帝王之才。
下次再见面,嗜梦已然是皇后了吧。
如若不巧,有可能已经是太后。
如若再不巧,怕是她人死来鬼界投胎,才能见上一面。
总还是会见面的吧。
他们还有六朵桃花的缘分。
奉召入宫,光复太子,侯府大宴,皇帝驾崩,这一天发生的太多,嗜梦来不及理出个头绪。
似乎错过了什么,似乎忘记了什么。
她只知道,那苏叶已经按照功德簿上所说的找到了他的结局。
而自己,也将成为那花团锦簇的皇后。
虽然那并不是她选择的人生。
回到侯府,笑忘已经不在,据廖倾所讲,他趁乱离开不知所踪。
嗜梦也曾回到笑忘楼,却是人去楼空。
嗜梦也曾想过回去幻界,却每每都被苏叶拦下。
你不可以走。
每每看到苏叶那受伤的眼神,胆怯的眼神,那和帝王不符的眼神,嗜梦总是七分怜惜,三分生疑。
仿佛他有什么把柄,怕她知道,怕她会拂袖而去。
嗜梦没有走,不仅是为了苏叶为了南柯,也为了文姬。
这个终于能在这一世找到真爱的女人,却在梦魇刚刚结束后就失去了夫君,嗜梦不舍得这个时侯离她而去。
好在她和苏叶再也不是孤儿寡妇寄人篱下,而是当今最有权势的太后和将即位的皇帝,自有人来为她们唏嘘。
尤为甚者,就是那早就和苏叶关系极近的皇叔苏末。
一时间身边仿佛多了很多人,一时间身边也仿佛少了很多人。
笑忘不在了,紫冉也不在了。嗜梦不知道他们是一起走了,而或是怎样——
那苏末身边有着鬼界气息的紫衣男人也不见了。
剩下的,只是一群争名夺利的红墙内的凡人们。
嗜梦看的最最透彻,说的最最模糊。
也许她不是属于后宫的,也许庙堂之高却高不过她的心。
也许南柯公子这个她最后留守的意义,也有一天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一切,嗜梦都只是不知。
她只是默默看着一切,每一天都在一遍遍回想这一世的一切,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找寻最后的可能性——
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真相。
日子一直爬到了一个月后苏叶登基的那一天。
那已经是嗜梦做出判断的最后期限。
而那苏叶和众人合力掩盖的真相,竟然,在一柄最为普通的银梳之上,慢慢舒展开来。
登基大礼一早,苏叶便被前拥后簇,规矩很多,都是人为,嗜梦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加评论。恐怕日后入宫,这一整套繁文缛节自己也是逃不掉的,好在文姬这个婆婆不是多事的人,那一早就把她叫去,名目是召见宣事,实则不过是帮她讨个清静。
宫廷一干人等中,嗜梦唯一还能说说话的,便是文姬了。
两人躲开那红男绿女,清净之处说说私话,倒也安心,末了末了,文姬突然起身将那嗜梦推到台前,看着她花容月貌铜镜之中好不美丽,可惜那脸色略显苍白。
“先前我也涂过胭脂,被那笑忘耻笑,所以作罢。”毫无心机嗜梦随口一说,感觉文姬触碰自己脸颊的手指轻轻一抖,才发觉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于是说道:
“我不是有意的。”
“无心,才更可怕。”文姬明明在说着嗜梦,却好似说着自己,“对一个人的迷恋超越了礼法,成了习惯,哪怕身边是天下第一的皇帝,心里却还有个人。”
嗜梦转过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沉思的文姬。
奇怪。
明明已经忘记了前世的文姬,如何会有此感慨?
她这一世,应该是爱着皇帝的幸福女人才对。
就在这时,那文姬从自己发髻深处抽出一柄银梳,那造型别致的梳子是那样熟悉,那不就是拿来通梦时用的法器?
物还在,人已不在。嗜梦正在感怀,却是思绪猛地一抽。
有什么地方不对。
有什么地方。
那银梳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秘密之锁,契合转动,一切的谜疑,似乎都随之窜连成线——
第一次隔空通梦,看到的文姬戴着银梳。
第二次近身通梦,看到的文姬,却没有戴银梳。
同是一人梦魇,为何会相差这一点?
嗜梦舔舔嘴唇,颤抖的问,“皇后娘娘,这梳子,是你——”
“哦,是我年轻时候陛下赐的,蛮夷之族进献的稀罕物件,又能梳头,又能簪发,很是有趣。”
“我自觉见识广博,却没有见过。”
“这怕是新鲜物件,盛行不过几年,我们这些宫里的人,自然先开了眼界。”
这银梳,是这一世才有的。
也就是说,第一次通梦,她看到的不是文姬的前世,而是今生。
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似乎有些模糊又还有些残留记忆的潮湿的黑暗此刻那么明显,那苏末身边鬼界的不明人士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她进入的是鬼符。
她看到的是文姬的这一世。
和前生几乎重合的这一世。
“你骗了我。”嗜梦冷冷的说,那本是还在微笑的文姬突然的愣住,嗜梦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女人心虚了。
“苏叶也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嗜梦站了起来,夺过银梳,“你大概不记得你的前世了,因为那已经被我吞噬。但是你还记得你的今生吧——你今生犯下的杀戮的罪孽——还有,苏叶的——”
“一切都过去了,陛下都不记得了,在陛下去了之前,他已经传位给了叶儿!”
“那是因为他的鬼符被破了。”嗜梦说到这里,手突然张开,那梳子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切口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笑忘!
笑忘没有离我而去——他一直都在——他代替我,留在了鬼符之中?
虽然记不得,却是可以如此笃定。
笑忘来过。
笑忘一定来过。
顾不得已经换上的凤衣上沉甸甸的装饰叮咚作响,顾不上宫中一路人的眼光,嗜梦夺门而出,一路撇去那沉重的装饰和幻彩的衣衫,等到她冲到苏叶的寝宫前,全身只剩一件单薄的亵衣——
苏叶已经穿戴妥当,正是要往那大殿去。
两人僵在那里,苏叶台阶之上雍容华贵无不所有,嗜梦抛却枷锁只剩孑然一身。
庙堂之高,任乃去坐拥天下。
而你的天下,却不再有我。
嗜梦看着苏叶,一个是一身单薄褪尽铅华的白色亵衣,一个是龙袍加身正向那权力巅峰而去的金黄。
不是同路人。
曾试过拥抱取暖,却因为那心和心一毫米的距离,灵魂生生不能契合。
“我要走了。”
只是这一句。
苏叶便知道,他千万句都再也留不住。
面前是嗜梦,身后是江山,苏叶轻轻转身,忍住一时酸涩,便是轻声说道:
我不是南柯公子。
嗜梦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那曾经说着“不准离开”的霸道王爷,如今已经成了真正的君王。
耳边响起嘹亮的一声:
“入殿——”
大门在他面前开启,在她面前轰然关闭。
殿里一片江山,任他指点。庙堂之高,却不是她栖身之所。
嗜梦离开的时候,那宣誓新皇即位的大鼓正敲的洪亮,想着上面那一句“王叔雅赠”,嗜梦笑了,没有想到,命运的大鼓,从一开始,就已经敲响,是人们被自己的欲望遮盖了双眼捂住了双耳。
如今清醒,那画桃花的狐狸郎君,你在哪里。
红墙外,一辆马车在等着她,却没有那驾车的人。
似乎早已有人算到她会离开,一早准备好了。
只是,该去哪里?
是你在指引我么?笑忘?
撩开帘子,车里悬挂着一把刀。
别无他物。
嗜梦细细一想,终于领悟,便是一翻身上了马,从那凤冠霞帔的世界逃出生天,去往那刀光剑影的,江湖之远——
屋顶上一紫衣男子嘴角上扬,眯了眯眼睛。“又要有乐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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