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大典的结果就这样出炉了,护法嗜梦以这种蹊跷的方式获得了胜利,可当人们寻找着这位新的武林盟主发表感言的时候,她早已不知去向。
一辆悄然出城的马车中,笑忘和嗜梦相视无言。
良久,嗜梦终于说了句,“我在薇儿梦魇里,遇见了白刃在喉。”
那时马车的帘子飞起,闪过的亮光打在嗜梦脸上,一条耀眼的白,笑忘看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光晕,那是来自嗜梦内心的感动与共鸣,尽管他不曾得知在薇儿的梦魇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一定与白刃在喉有关。
那个男人。
“是薇儿梦到了他?”
“是他入了薇儿的梦。”嗜梦看着笑忘,说了句,“其实他才是他们关系中一直主动的那个人。他只是从未让薇儿知道。”
“恩。”
笑忘低低应了一声,知道嗜梦这话,也是说给自己。
“不过薇儿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嗜梦苦苦一笑,“她已经变回了乐神采薇。”
笑忘点了点头,其实从他下雪山的一开始,就早已看到了今日的结果,他早看出了白刃和薇儿的牵绊,也早看出来,这写好的结局。
轮回之祖将他们纳入功德簿,不知是对她们的怜悯,还是更大的惩罚。
恢复了神力的乐神采薇,和妖刀在喉,终不能一起。
就如他就在她面前,却不能说出那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就是南柯啊,嗜梦。
“凡人只记得这一世的事情,可是采薇却记得刚入世的过往,也记得这一世的纠葛。我受人之托,将她入世、上一世、连同这一世的记忆,全都抹去了。”
嗜梦看着笑忘,说,“薇儿忘记了白刃,采薇忘记了在喉。我不知道这样于她是否才是幸福的。但是我觉得我更加幸福,因为我多少还记得南柯公子。”
“是。”
“还有,我记得你,你的皮囊,你的声音,你的音容笑貌,你的一切。”嗜梦看着笑忘,眼中写满了温暖。“危机过去了,我们,还有桃花要去寻。”
笑忘低头看了看桃花扇,属于薇儿的那一朵桃花已然开放,却是凄迷的色彩,似那褪色的血光。那血色之中,曾闪过一道刀光,曰,白刃在喉。只可惜如此模糊的色彩,早已抛却了那如斯锋利的记忆。
舔舔嘴唇,不再去想这终究是谁也无法插手的爱情,笑忘转了个话题,将嗜梦也带离出这个沉重的话题。
“看来我这法子还不赖,先是骗唐心去被妖刀砍,再通梦让薇儿恢复了神力,这一切,那禁殇都不知道——等我们回到雪山,给妖刀也通梦。”
“恩,这一次可以求老祖。”
“老祖才不会管鬼差。”
“未必,这一次,她肯定会有兴趣出面来管。”嗜梦想起梦魇中妖刀的话,想对笑忘说,却又觉得这场合不太适宜。
还是等他们回到老祖那里说比较稳妥,这等机密的事,人间知道的越少越好。
与此同时,在那幻界,已经恢复神身的乐神采薇终于苏醒过来。
不记得入世,不记得她轰轰烈烈闯出结界,不记得大漠之中她和那个桀骜的妖刀一起创立了乐府,不记得“乐女舞箜篌,侠客弄清笛”的诗句。
不记得前世,不记得全家人被卷进权势的暗流,不记得绞刑场上父母的剜心酷刑,不记得那跳动的心脏在梦魇中无限次充血的一幕幕。
不记得今生,不记得一个懒惰而追求完美的男人白刃,不记得他们一起入大漠当掌门寻前世;不记得斩断一切羁绊,入京城寻法器,爱过一个叫做苏叶的皇子;不记得而后在逍遥门禁区那长达五年的自我囚禁和折磨,也不记得最后的最后,雪山顶上,她迈出了最后的一步——
那时她说过,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人间界。这话应验了。只是她不知,她不是被梦魇摧残至死,而是成功通梦后回到了幻界。
一切宛若反讽,就连当初这一句诀别的话,采薇也不记得。
醒来时只看见光点浮动,一片宁静,漂浮在半空中的女人。她认得,那就是源生的转生,如今的轮回之祖。
“欢迎回家。”轮回之祖朝她微笑,采薇却没有表情。
她该有些什么表情呢?她唯一的记忆,就是没有了记忆。
本能的就浮在半空之中,那白纱漂浮,颇有一种升天的庄严,而这一切,采薇似乎该是最熟悉的,却不知为何,也是最陌生的。
“我记得我要出这幻界去。”乐神问了句,“我出去了么?”
轮回之祖点了点头,乐神又问,“那我——为何回来?”
“因为天下马上就要有一场大的变革,我需要你这个神回来。”轮回之祖没有再说下去,采薇已然明白,和远古时期的大同世界的纷争一样,那暗中浮动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
“可是你夺走了我的躯。”
乐神镇定的说,看了看轮回之祖。
生物皆有躯、身、灵。
躯是存在的先决条件,身是承载灵的物质,而灵是决定了一个生物性格命运灵力的根源。
所谓的身与灵,和凡人所理解的肉体与精神是对应的。只是凡人的认知只在现世,不知道在肉体和精神之外,决定了他们能够时代轮回身灵不灭的,还有躯。
究竟躯是什么?
躯,就是记忆。
生生世世,轮回转生,留下的不灭的记忆。
原本,那自然界的万物是没有“躯”的,他们不能轮回转世,也无所谓前世今生。而后自然界和大同世界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激战,便是一场关于“躯”的争夺。
躯只能转移,不能创造,而唯一能分割“躯”的,便是大同世界的三祖:望,源生,魑魅。
根据上古传说,最后,望将自己的躯无限分割赐予自然界万物,而正是他这一自我牺牲的决定,终止了大同世界和自然界的纷争与屠杀。
从此,自然界生物也终于有了躯来储存他们的前世记忆;人间界终结了一世生死,进入世代轮回的新纪元。他们也终于可是和幻界三灵一般,灵空之后进入鬼界清算罪孽,等待重生,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孟婆汤从没让记忆消失,它们只是被封存在“躯”这个载体里面。所谓通梦,也只是对躯内部的重整。
躯,可以说,是万物存在的本源。
而现在,失去了记忆的乐神采薇如此的一声控诉,“可是你夺走了我的躯”,可谓是再激烈不过的言辞。
于此,轮回之祖只是苦笑而言。“没错,没有了躯的乐神采薇已经彻底的‘无’了,如今你是我们造出来的新神。成神的代价也许惨重,但是每一种生物存在于这世界上,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只需要知道,你今天付出的代价,不及当年望的千分之一。”
最后的最后轮回之祖甩出一句话:
废话就到这儿了,老娘把你折腾回来,不是让你闺怨的,幻界,不,幻鬼人三界,都要有麻烦了——
鬼差禁殇在寻找五行之灵。
马车把嗜梦和笑忘送到野外,用了半天的时间。下了车,笑忘和嗜梦用着半仙的脚程赶回雪山,又是半天。
本以为迎接他们的会是妖刀,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另有其人——
不,一个鬼差。
阎往。
笑忘呆在那里。怎么忘了,虽然禁殇不能自由来去人间界,还有个麻烦的阎往。看着他那似乎在微笑的双眼,笑忘全身都在抖。
嗜梦握紧了他的手,感觉到他来自骨头里的凄寒。面前的紫衣男人,就是七年前跟随皇叔苏末来参加苏叶而立大典的神秘人——
“你是...”
“哦,忘了自我介绍,在下阎往,六大鬼差之一。”
原来是鬼差,嗜梦看了看笑忘,他还是鬼界的通缉犯吧。
“我置办了些家用,泡好了茶,等了你们一整天——论起脚程,二位的速度和鬼差真的没法比,看看被你耍的团团转的唐心,一眨眼就来了。”
原来这么久没有任何动静的阎往,一直在暗中窥视。
笑忘握紧了桃花扇,心底盘算,那薇儿已经成神,桃花已然开放,至少她现在应该无事——只是那水极之灵的白刃,如今身在何方?
“你这一招借刀杀人、一招声东击西,都很不错,只可惜,关键时候妖刀在喉被梦魇所缚,事事都有意外不是?”
阎往周身紫气环绕,露出笑容,分辨不出善恶。笑忘挡在嗜梦身前,“我还有第三招,就是专门对付你和禁殇的,我知道,如此好戏,你们不会缺席。”
“美人在身边,狐狸翻身成勇士,勇气可嘉。”阎往脸色丝毫未变,语气一如既往,没有嘲讽,亦无所惊慌。
“我这第三折,就是借花献佛,现在乐神采薇回归神位,正是合了轮回之祖的意愿,如若你们乱来,我顶上神明也不会放过你们。”
“环环相扣,每一招的结果都是下一招的前提,妙啊。笑忘,我早就说过,你在人间界,更有意思。”阎往眼睛一眯,“真是有趣。”
嗜梦看看笑忘又看看阎往,“怎么,你们相识?”
“当年,可是我放他出来的——”阎往扬着下巴露出坏笑,“你可要感恩啊。”
笑忘难得严肃,眼神肃穆,“你现在这自由来去人间界的权力,还不够我欠你的那份人情么?”
“也对,没有这交易,我怎么能围观到如此欢乐的场面。”
嗜梦打断了阎往的自我膨胀,“那妖刀在喉在哪里?既然你不是故意来捣乱的,那么击退唐心的是你?”
“我们鬼差可是和谐一家,从不内讧。”阎往说的相当的讽刺,“再说,小狐狸这一招借花献佛,轮回之祖早就领情了,一早派了仙人来助战。”
嗜梦心里揣度,算算时间,通梦时妖刀入梦,那时他应已脱离危险,自然是有人帮他对付了唐心。当下推算,这怕是估计轮回之祖早已知道禁殇的勾当,伸出援手。
表面上是帮助笑忘,实际上是在保护妖刀。
一石二鸟。真不愧是那个精打细算永远不吃亏的女人。
“那么——唐心他——”笑忘问了句,阎往的笑容,让他不寒而栗,“他么,自然还是回到了鬼界。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想要成神...”
阎往的紫衣阕阕,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如此耀眼,不知为何,竟然比笑忘的红袍更加夺目,流连着不可知的诡异光辉。
笑忘和嗜梦都没有再问下去,只怕回到鬼界的唐心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已非他们能够想象。
“你们俩不用那么看着我,我来晚一步,错过了围观的好时机,只看见那仙人打扫战场,白刃在喉被轮回之祖藏到了哪里去,我也很想知道呢——”
阎往眸子里闪烁着未知的深意。
“水极之灵...应该很美....”
他那慢慢攥紧的拳头,让笑忘呼吸抽紧。
“对了,笑忘,来的时候,禁殇让我转达,你这招玩的漂亮,他很欣赏。”
......
“就这样?”笑忘等待了阎往十秒钟,依旧不见下文,于是几乎是扭曲着声音如此追问,“他没有说要我给他舔鞋?”
阎往耸着肩膀笑了几声,似乎在笑他的童稚无知,“你以为他还会再用你么?你不过只是一颗废棋——他早就派了新人来接替你的工作。”
笑忘瞬时间感觉到自己额头那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鬼界标识开始火辣辣的烫,他狠命咬住牙关没有叫出声来,那脸颊渗出的汗,还是惊动了嗜梦——
你怎么了——笑忘——
——我——
“这就是惹怒禁殇的下场,小狐狸,好好的在这地狱炼火的折磨下了此残生吧——你应该感谢我,本是禁殇要亲自来捉你,被我抢到了这个案子,可是我依旧不会捉你回去,还是那句话,你留在人间,更有意思呢。”
禁殇那看不穿的黑暗潮湿,阎往这摸不透的紫色凄迷,还有那唐心已经消失无影踪的猩红,如此强烈的刺激着他的感官。
笑忘感觉着额头是钻心的疼痛,和他记忆中在地狱承受的炼火是一般的难忍。笑忘始终没有吭一声,只是身子是禁不住的抖动,阎往默然的说了句,“每个鬼差都有不同的标识,你的标识是禁殇种的,所以抱歉了,我无能为力——想少受苦,就快点找到白刃在喉吧,他的水极之灵可以扑灭这地狱炼火。”
正说到这里,那火一般灼热的炙烤突然停止了,他觉得自己体内都开始冒烟,突然的冷却让方才的炙烤更显得难以忍受。嗜梦一直紧紧握着笑忘的手,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冷冷瞪着阎往,那阎往也只是微笑不语。
“当然,禁殇隔着这么远操控炼火,也挺费灵力的,就看禁殇什么时候高兴就烧一下了——那我就祝你早日找到妖刀了,恕不奉陪。”
阎往一边说着一边消失在紫雾之中,那仍是玩世不恭的口吻让嗜梦多想冲上去扇他两巴掌。可是,这一切只是无济于事,她不能拿阎往怎么样,一如她不知如何才能帮到笑忘。
阎往消失以后,笑忘才终于大口吐着气,明明什么都没有,他自己却感觉再吐着烧焦的烟气——全身不住痉挛——
就是这个时候,嗜梦突然从后面抱住了笑忘,让他一个颤抖。
“我们回幻界去吧,只有轮回之祖能帮你。”
“不行,妖刀还有危险,他的梦魇还没有结束,我们的功德——”
“功德算什么?有你的命重要?”
“九世功德,只差这最后几朵,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笑忘全身都在发抖,嗜梦声音也在发抖,“笑忘,不要硬撑下去了,回到幻界去。”
“你不想找南柯公子了么?”
......
......
嗜梦头倚在笑忘背后,重重的呼吸着,红袍飘洒,素衣渺渺,两人就这么站着。
“只要你没事。”
笑忘愣在那里,不能转身。
只要你没事。
嗜梦,这是生死关头你的一时冲动,还是你九世之后终于的放手。
但是你可知道,我们本就是一人。
我身为南柯,不能与你相认,身为笑忘,不能与你相伴。
甚至不能让你爱上我。
耳边响起了轮回之祖的话:
你不能与她相认,甚至不能,让她发现你就是南柯,否则,只会伤害你的性命。
思及此,笑忘捉出嗜梦环住自己的手,正在挣脱,那嗜梦突然脱口而出:
这背影,好熟悉......
就是嗜梦说这话的同时,笑忘一口血喷了出来——如桃花盛开,芳菲殆尽。
笑忘单膝跪地,手捂住胸口,是剜心的疼痛,那痛苦,是从体内最深处向外翻涌而来,如同什么最深处的东西被连根拔起一般。
嗜梦怀中空空,看着从自己怀抱中脱落的笑忘,看着白雪地上那一大泼血迹,愣住了。
突然不敢上前,突然冥冥中意识到,是她在伤害笑忘。
连一句话都问不出。
好久好久,笑忘只是说,“大概是南柯公子在报复呢。”
“不,你撒谎,你有什么在瞒着我。”
笑忘看了看嗜梦,那单纯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秘密,而自己那混沌不清的琥珀色眸子,能否掩盖最后的心事——
嗜梦,我就是南柯,但是,为了保命,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被你看穿了——”笑忘咧嘴一笑,点点自己的额头,“是禁殇的标识,刚刚咬了我一口。”
嗜梦再次笃定的说,“我们回幻界。”
笑忘刚想要还嘴,那嗜梦突然举起一个拳头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别说我不怜香惜玉,你再多嘴,我就一拳把你打晕拖去——”
笑忘一愣,咳了两声,噗嗤一笑,“冰山仙子原来是野蛮姑婆。”不等嗜梦还嘴,笑忘对她温柔一笑,“如果我们挨过了这一关,我们就远离这众神的江湖,去一个僻静的小镇乡野,安安静静的生活,寻桃花,积功德,如何?”
“那样的日子,会来么?”
“那样的日子,会来的。”
只是那时,陪在你身边的人,不知道能否是我。
我和你,白刃和薇儿,始终是白天与黑夜,诞下无欲之果,花开的那么灿烂,却永远只有一方能够看到。
两个人,各自的,恋爱。
笑忘浑身痉挛,抽抽的一笑。“那我们去幻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