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在那一张喷洒了口水沾染了脏雪还被桌子压的皱皱巴巴的纸上,工工整整的写了如下的自我陈述:
笑忘。鬼。狐妖之身,现已成人,身有仙骨,打算成仙。
又看了眼紫冉和嗜梦,看出她们二位都没有上前写字的打算,于是用口水顺了顺笔,在自己的名字下方,复又添上:
嗜梦。人身仙骨,半仙体质。
紫冉。仙。
写完,笑忘拎起纸张一角递给了那口水大叔,大叔扫了一眼,只说了两个字。“麻烦。”
笑忘一乐,脑子里过了一句,叔儿,你认识轮回之祖不?
那口水大叔看了眼笑忘,说,“那婆娘自化后我就没见过了。”
紫冉和嗜梦凑上前来,这口水大叔不仅能读人所想,还冒出一句“自化”,确不是凡人。笑忘恭敬问了句,“前辈是何处高人?”
“矮子一个,何来的高人。”口水大叔也不屑多说,只是一指村里,“这里人杂,村子倒是正经本分的村子,既然是白刃兄弟介绍你们来的,你们也是这村子的一分子。大道向南,走到末尾,去领房子。”
听说过领绫罗绸缎的,还没听说过领房子的,笑忘呵呵一笑,越发的发毛,那嗜梦倒是淡定,说了句,“是三间房子——”说到此处,停下半刻,瞟了眼笑忘,又看了看紫冉,“亦或是两间。”
“三间,三间。”笑忘赶紧跟了一嘴,那紫冉完全不知笑忘和嗜梦争来争去所为何事,这一路上就没少看这两位针锋相对….或者说,是嗜梦一直在含而不露的发飙,而笑忘一直在有礼有节的反击。
“哎呀,爹,你走不走啊——”
这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女婿打女儿,口水大叔似乎还想嘱咐什么,却是被女儿胡搅蛮缠连拉带拽的给拖走了。
留下笑忘夹在二女子之中,讪讪的笑着,桃花扇猛劲的扇着,这叫一个冬日凉爽的清晨。
“向南?”
笑忘习惯性的先打量了一下嗜梦的眼色,她却撇过头去,笑忘又转向紫冉,迎面而来一句,“你耳朵聋了么?当然向南,你还去北面不成?”
笑忘一汗,脖子一缩,“向南向南。”
走在这阡陌交通的村子里,笑忘三人都觉得好不自在。笑忘是绝色美男,嗜梦是月华仙子,紫冉奇装异服,三人结伴至此,一路上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注目礼,而在这本该闭塞的小村子,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们,坐在门口的唠嗑的唠嗑,磨刀的磨刀,喂鸡的喂鸡,瞌睡的瞌睡。
“我们——没有隐身吧?”
笑忘摇着扇子迈着步子自言自语,那紫冉沉着声音,“你们两个会么?”
“嘿嘿,不会。”笑忘一点那路边的村户,“只是这里的人太见过世面了,让我感觉自己是如此空气般的存在。”
庙堂之高,他是南商笑忘楼主人,太子苏叶的贵宾;她是离凤冠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后。
江湖之远,他是三大门派之一神刀族的掌门,她是私逃的武林盟主。
现在进了村子,反而成了乡下人。
落差。
“不仅人怪,这房子也都不一般。”嗜梦目不斜视的向前走着,两边的屋子齐刷刷掠过,“看似都一模一样,却是院墙高高,看不见里面的内容。”
“而且有一种混杂的灵气。”紫冉也添了一嘴,“绝不是凡人。”
三人就这样一边打量一边狐疑的一直走到南口,把头的院子,支出一个招牌,写了一个字。
舍。
笑忘收住脚步,看了看四周,这屋子已经是最南,再往南去就是田地,田地那边是丛林,丛林那边是高不见顶的山。
“呃….我先去探探路?”笑忘满脸赔笑,那嗜梦不言一句,紫冉未说一词,两人却是很有默契的同时和他擦肩而过,一人一手推开一半大门。
笑忘哀怨的想着,哎,都是彪悍的女人啊。
那嗜梦和紫冉却只是推开大门,没有入内的意思,两个人都愣在那里,仿佛被谁定住了一般。
笑忘蹭了过去,恬不知耻的搭话,“怎的,还是应该我来探路吧?院子太泥泞还是粗人太多啊——哎,乡下嘛,小地方。”
嗜梦毫不客气的打断话唠的狐狸,只说,“看。”
顺着嗜梦那一声,忙着讨好两个女人的笑忘才将视线转移到院子里。
在笑忘的想象中,所谓乡下人家,应该有个宽敞的院子,几件大瓦房,满地跑大白鹅,后屋的牛棚传来几声,犹如洪钟,而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在地上画圈圈。
应该说,他猜对了一切,但一切只猜对了一小部分。
的确有个宽敞的院子,一眼望去有半个皇宫那么大。
的确有大瓦房,粗略一数大概一百多间,高矮胖瘦一应俱全,都是锃亮的琉璃砖。
的确有大白鹅,在湖心岛四周慢慢悠悠的戏水。
的确有牛棚,里面是整一个牛群。
的确有人趴在地上画圈圈,只不过人家穿戴的整齐,正在勘测。
笑忘眨了眨眼睛,向后三步,身在院外,定睛看了看这院子。高高的墙遮掩了一切,但是还不至于遮掩这一番的别有洞天,更何况,这目测只有十分之一笑忘楼面积的民宅,怎会绵延出一片皇宫?
还是仙人紫冉说的明白:
原来这高墙,不是为了遮挡房屋,而是为了遮蔽灵力。
最先迈出步子的照例是嗜梦,紫冉紧随其后,狐狸断尾,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紫冉那一刻深呼吸一口气,说了句,“很像幻界。”
嗜梦冷淡回了一嘴,“我们也是常去的,自然知道。”
笑忘哼着小曲,弄着扇子,撩起袍子,踏上直奔主殿的琉璃砖铺成的路,说了句,“小的为两位带路。”
嗜梦和紫冉是出奇一致的回了一嘴,“不用。”
一个冰冷如冬,一个火爆如夏。
主殿还没到,迎着他们已经来了个人,虾米一样弓着腰,一副谦卑的样子,“小地方,不懂得招呼客人,见谅见谅。”
笑忘一个汗颜,跟着一起鞠躬,整一个对虾。“敢问您是——”
“在下名叫三尺梁,人称三爷。”主人家连连鞠躬,“是村长叫你们来领房子的?”
环顾四周一派景象,听到“村长”如此不搭调的二字,笑忘抽抽一笑,“敢问村长是否就是村口那位流着口水的大叔?”
“没错没错,他早知道贵客要来,在村口招待各位,村子虽小,礼数还是要尽的。”
…..
笑忘脑海中浮现出那口水大叔翘着二郎腿迎客的画面,浑身一个寒战,“其实这房子倒在其后,我们此番前来,主要是要找一位郎中。”
说到此句,笑忘甚至可以想象,那郎中是骑着仙鹤而来,一手举着炼丹炉,一手挥着浮尘,胡子飘洒到二里开外——
三爷仍旧是弯腰鞠躬,“最近房子紧张,如果三位不是长住,三爷我就为三位安排一间房子,如何?”笑忘看了看现在身处的这所谓的“一间房子”,欣然点头。
“那各位先去见见张先,等你们回来,房子就备好了。”
三爷一抬脸,满脸沟壑,跟着一起颤,分不清是哭是笑,“请保重。”
听到这似乎平淡无奇却暗涛汹涌的三个字,笑忘扯着衣角,嗜梦盯着他看,不需要村长的读心术,她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横眉冷对的说。
“这次就是为你而来的,必须去。”
从最南边的三爷家里出来,到东北边的郎中张先家里,也不过是十分钟路程,这三人一点一点挪过去,却花了大半个时辰。
原因当然各不相同。
嗜梦是在暗自打量这村子的人,试图从他们那波澜不惊的乡村生活中窥探出端倪。
紫冉是在感觉每一个屋舍的灵力,从南到北这么一趟,心里大抵有数。
笑忘是单纯的在拖延时间。
当初他喷血不止,把嗜梦吓得不轻,又加上白刃推荐了曾为薇儿治脸的那位神医,所以三人才风尘仆仆找到这里来。
笑忘本只想做个样子叫嗜梦放心,料想这郎中号脉抓药,怎么能看出他的“病根?”
可是现在看来,这一村子都非善类,那郎中不知道是两个脑袋还是八条腿,说不定一把脉把他祖宗八代都说出来了,这不是要了他的小命?
所以这一路上,笑忘一会借口要解手,一会说灵感所至要放歌一首,种种逃脱举动皆被嗜梦一个清沥的眼神瞪了回去。
终于到了那门口,依旧是和其他屋舍无异的房子,只是门上有个不起眼的“医”。笑忘手抵上大门的时候,从肩膀一路发抖到手指末端,生怕一推门,一个骑着仙鹤的老头飘过来打招呼:
呦~南柯公子~怎么,躯剩多少了?
有人可能会说,我不怕死,我怕我爱的人因我的死而伤心难过。
笑忘却在推门而入的那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老子怕死。
是的,老子怕死,怕躯灭,怕连轮回入世都再无可能,怕那个傻傻的嗜梦,在最后的最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再无人可等,无人可寻。
不死,就是我对她最大的忠诚。
在推开门的那刻,笑忘那般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嗜梦,那眼神,犹如那诀别之下的一吻,让嗜梦本是有些失望有些愤怒现在已归于平静的心情再次泛起波澜。
笑忘,你究竟是想怎样?
你若要对你的前世恋人忠贞,何苦又对我留情?
你若对我有心,为何又要在我面前说出她的故事?
就是笑忘和嗜梦各怀心思彼此互瞪的这一刻,那紫冉横出一脚把门踹开。仿若命运之门在他们面前开启,嗜梦和笑忘都不敢扭动一下头,生怕门那边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永远斩断他们羁绊的契机。
嗜梦动了动嘴唇,突然就想起那时鬼符之中,他一身绰绰红袍威风而来,突然就想起七年之后的重逢他在台上弓腰伸出了手,突然就想起面对禁殇他决绝的一吻——
笑忘歪着头,琥珀色眸子那样令人眩晕,似乎在试探,又像是告别,有种说不出的忧郁。“想说什么?”
“好好养病。”
嗜梦也终于学会了言不由衷,怅然的看了眼毫无心机毫不知情的紫冉,退后一步,“该由你陪着他进去。”
紫冉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你。”
紫冉一瞟笑忘,看他回避着自己的眼神,于是火气很大的吼了一句,“我和他非亲非故的,干吗叫我陪他!”
正是僵持不下的时候,那院子里传来温润的一声。声音不大,也不高,确如冬日初阳,通透温暖。
“白刃的朋友,果然也都是倔脾气。”
闻声,三人是一同望向院子,出乎意料的是,那院子不曾像三爷的院子那般别有洞天,只是个普通的村屋,那屋顶茅草都单薄了,让人感觉颇有些荒凉,整个院子一眼望去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是弥散着淡淡的药香。
一个男子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一身粗布衣衫,看上去就和这屋子一般朴素而单薄,将手中的书放在石桌上,紫冉以仙人的眼力瞟了一眼,却是本诗集。
看来这郎中也是个风骚的人。
笑忘看着那背影,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么秘密马上要被揭晓,只等那最后一块布撩起来——
就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身边不声不响走过了嗜梦,见她步子乱了呼吸也乱了,见她那白玉飞起露出血红的朱砂,见她轻轻将手放在那素未谋面的郎中的肩膀。
郎中慢慢转过身,仰面,没有微笑。
而嗜梦那千回百转的记忆中,却都是他的笑脸。
此般柔情,彼时明媚,那眸子里纵使已经无她,却是一如往昔的澄明。
轻轻一声,嗜梦声音在旋舞。“南柯公子。”
郎中站起来,终于俯视嗜梦,仍旧是没有微笑。
那诗集正借着冬日微风翻开了又一页,男子默默用一根食指压住书页,那动作轻柔微缓,不见一丝慌张。
“初次见面,在下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