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江南雨巷,桑阡的前世仙仙依旧是撑着一把白色的小伞和那白面书生擦肩而过。
不显半点风尘,却是直去青楼。
这一次,嗜梦没有跟着仙仙,而是留在那白面书生身旁,看着他待仙仙走远后,几步冲进雨里,呆呆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没有做声。
那眼神里,分明是爱意。
原来景澴的前世,也是这样叛离世俗却逃不过自己那道关卡的男人。这段感情中占据主动的,竟然是一身薄命的桑阡。
这柔弱的女子一直在抗争,无论是上一世无奈为妓的仙仙,还是这一世上了花轿的桑阡。
她的心思,如同手中细纱,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给人贴肤的温暖。
而景澴的追逐,似植物,需要那么久长的阳光雨露的滋润,才终于见到枝叶,殊不知那地面以下看不见的地带,早已密密麻麻蔓延成根。
“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老爷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
一个下人举着油纸伞小跑过来,溅起的水花湿了绑腿,一头大汗被这小风小雨一吹,看得出是真的为他着急。
白面书生恋恋不舍的回头,默默不语的钻入油纸伞下,“知道了,我们回府。”
嗜梦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下人碎碎念叨,大抵知道这都是怎么一遭。
他大抵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因不用执掌家业,从小就疏于管教,虽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少爷,却少了很多所谓门第所谓身份的观念,也正是因为如此,早年流连于花巷,家中人只轻声怪他“年少多情。”
他是名妓仙仙最大的香客,本是郎有情妾有意,家里也早就默许,将她赎身,许她入府,待这边少爷娶亲,将她纳入偏房,本是自然。无奈,那后来相中了少爷的并非寻常人,乃是当朝公主。
小小官邸出了个驸马爷,这柳巷之事自然就要被抹杀干净。对皇家忠贞,向来是为官的第一准则。
于是这本是已被赎身的仙仙,生生被赶出了家门。偏生她是个执拗的女孩,表面上温柔如水,骨子里自有一番做派,居然重新跑回妓院去住,以“自由清白之身”,去做那往昔的营生,还抛头露面在绣房接了点活儿来做,引起不小的说辞。
如此一来,那少爷自然是更无希望纳她为妾,只得在入京前,天天立于这仙仙从绣房到青楼的必经之路,两人总是这么擦肩而过,什么都不说。
他没有解释,也不能解释。
她没有责问,也无权责问。
便是一个做了灯红酒绿中最自由的人,一个成了金碧辉煌里最不自由的身。
嗜梦蹙紧眉头,脚下跟着走,眼睛却在四处飘,鼻子也噤起来,仿佛在寻找什么味道。到了少爷府邸,穿门而过,劈头盖脸一鞭子落下——
碎了嗜梦的影子。
“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不孝子——难道你想连累全家被抄斩!”
老爷气的翘胡子,那已经继承了家业的大哥二哥N哥们都来假模假样的劝阻,一个獐头鼠目的说道:“不能怪小弟,是那女人不要脸,明明进了门,还跑回那烟花之地,是少不了男人的骚包——”
啪的一嘴巴扇上去,本是一直埋头停训的少爷竟然举手打了自己的哥,此等有悖伦理的做法,当即挨了一顿皮鞭,那被打了一巴掌的哥,眼睛眯成一条缝。
看到此处,嗜梦只是说了一句。“果然奇怪。”
同根梦魇并不蹊跷,从前笑忘总是笑着说这是一石二鸟利国利民的优质梦魇,每每都大声叫着,“一开开两朵,省事又省力!”
只是这一回的梦魇,实在奇怪。
她之所以上一次会退出来,也是因为这份考量。只是当时那激动的景澴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让她事后也没有解释的心思了。
当局者迷,景澴只会在乎他和桑阡的前世今生,至于这梦魇之中那潜在的危机和阴谋,却只有嗜梦闻到。
她不是天禀异常,实在只是经验之谈,如此完整清晰的“梦魇”,她真的是第一次看到。
梦魇往往都和现世纠缠在一起,只有片段和画面,充满了放大的某些情节,而不会如此完整而周全,仿若走进一本小说一般。
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如此明晰。
这明晰,反而奇怪。
嗜梦在通梦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今,当老爷的皮鞭一下下抽下来的时候,撕裂的是她的影子,圆满的是她的猜疑。
有什么,不对了。
嗜梦一直耐心等到了晚上。
以往宿主的记忆总是会不收时空限制嗖的就跳过去,这一次,却像是实实在在过日子慢慢挨过去,嗜梦甚至觉得这不是通梦是穿越,是自己穿回了上一世。
这样的步调,分明不是梦魇。如若这是梦魇,那一定是被什么影响了——才会有了这样的变异。
嗜梦的心思,已经不在梦魇本身,而在这梦魇背后的“变异”。
少爷很早就睡下了,被抽了一顿鞭子有点发烧。
可是不安分的大有人在,月不到柳眉梢,那白日被少爷扇了一巴掌的不知道是第几爷的男人,猥琐出门,轻车熟路去了青楼,一看也是个常去烧钱的。
跟着那猥琐的男人一进妓院,迎面的热浪就让人头晕,满目色泽之中,仙仙那一身白衣反射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光,可怜织女这双神赐之手,竟然只是为自己做了件遭人撕扯的衣衫。
那猥琐的男人眼神一落在仙仙身上,双眼放出了不怀好意的光,快步走上去,拦住了仙仙起身而去的路。
“弟妹,好久不见了。”
“我每日都去绣房交工,前不久刚见过四爷。”
“叫四哥。”
“我和驸马爷无瓜无葛,何来的一句四哥呢。”仙仙彬彬有礼,那说不出的浑然天成的气质,自然和青楼格格不入。
“既然我是爷,不是哥。那今晚你就陪爷吧——”那四爷说罢,就将她打横抱起,四下宾客仿若从未看见,那老鸨穿堂而过停都未停,任是仙仙如何挣扎求救,没人再理。
嗜梦本是想出手,那景澴的前身却迟迟没有到场。既然是同根梦魇,看来时机未到,嗜梦压下一肚子闷气,飘上二楼,穿门而过,见那四爷正整个人压在仙仙身上,那柔弱女子手里死命拽着床帘。
那床帘的质地,是一层细密的白纱。
曾经缠死桑阡这一世丈夫,又险些缠死景澴的白纱。
至此,嗜梦心中有些明白了,果真,四爷怀着报复之心欲行侵犯之时,仙仙狠命撕扯下床帘,冲着四爷的脸狠狠一蒙。
男人的口一张一合像一条死鱼,双手狠命的反击,可无论怎么抓,却是空气。
他被蒙住了双眼,看不见此时,仙仙早已蜷缩到床里面,那白纱从她袖口,自动的往外飞,一圈又一圈的缠住了四爷,他越是挣扎,缠的越密越紧。
此刻仙仙,呆若木鸡,只看着那被裹得如干尸一般的四爷,最后直挺挺向后仰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桑阡的梦魇,到这里戛然而止,嗜梦突然眼前一黑,再一睁眼,却是另一番场景。
桑阡的梦魇是一抹水墨画,一切色彩都是朦胧素淡的,像她的人一般恬静,仿若只是一个旁观者忠实的记录着一切。
而此时,明明是一样的场景,却是不同的色彩和视角,那红红绿绿在眼前旋转,刺鼻的酒气袭来,明晃晃的漂浮着宿主对这一切的厌恶之情。
这是景澴的梦魇。与桑阡的梦魇同一场景,却是不同的感觉。
而此时,最浓烈的一抹色彩,却是桑阡胸口那一抹红,那匕首还随着她还在跳动的心脏上下起伏——
那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切。
梦魇常常会夸大这般情节,这才是嗜梦熟悉的梦魇,那种强烈的错乱感和代入感,那夸张的感知和独白。
桑阡的梦魇太过于平静,断在那关键的地方,却由景澴的梦魇来补上这个结尾。
他抱着仙仙,那血一直在流着,一直都是温热的,心一直在跳动,仿若她从没死去——
却一直都在死去。
那抱着仙仙尸体的脸,一会变成白面少爷,一会变成大叔景澴,虽然一张脸,却相差了岁月的打磨和心灵的煎熬。
“是我么。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一声是少爷的微弱,一声是景澴的低沉,一声高一声低,深深浅浅,重合在一起。
原来,桑阡梦到的是他们的前半段,而景澴的梦魇只记录了一个结尾。
怪不得这一世,在神隐村,桑阡会是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恬静表情,而景澴会在她出嫁的当天落荒而逃从此龟缩人生。
桑阡和景澴,一个痴痴守候着他们痛苦而漫长的前半生,而另一个傻傻的在用最后定格的一个画面来惩罚自己。
梦魇弄人,莫不是对桑阡的怜悯,而对景澴的惩罚?
而嗜梦,就该充当起链接这两段梦魇的桥梁。
慢慢走向景澴,嗜梦逐渐现身,这个已经欲哭无泪的男人,早已不在乎面前是否突然出现一个女人。
也不管她是谁。
“我是嗜梦。”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是你。”嗜梦接上他的话,“可是,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是你么?”
景澴终于抬起头,对上嗜梦的眼的时候,深深的一抖。“救救她。”
“我要先救的是你。”嗜梦手抚上景澴的额头,“这个梦魇,对你的影响,远远胜过了对她——”
“她才是可怜的,她才是该被拯救的,我活该,我活该...”
这个沉默不多话的男人此刻流下的眼泪,让人心碎。
嗜梦蹲下来,想说些什么,却吞回肚子里,“你放心,我也会救她的,如果..我可以..”
嗜梦一挥手,那四周景象突地逆时而奔,转眼间又回到那一间屋子里,仙仙正呆坐在那里,惊恐的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上倒下的四爷,已经不再动弹。
嗜梦对呆坐在床上的仙仙,和沾满血迹的景澴,说。“这个梦魇,对你们一个来说,少了个结果,对另一个来说,少了个原因。因为你们的梦魇,缺少了中间这一部分,让你们解开心结的这一部分。现在就让我帮你们回忆起来——让你们知道这一切的来来往往,幸福往生——事后,我会吞噬你们这所有的记忆,连同这记忆中,我出现的痕迹。”
啊啊啊啊啊啊——
仙仙喊出来的一刹那,门就被推开了,先冲进来的是少爷,他愣在那里,来不及关上身后的门,那蜂拥而至的家眷和青楼的客官,都看见了屋子里倒下的这一个男人。
现在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仙仙全身发抖,喃喃而言,“不是我,不是我——”
“该怎么办?”有人在问这未来的驸马爷,面色煞白的书生一直都是个散淡无志的男人,平日里只会摆弄花草,流连花巷,到了此时一句话也对不上来。
“扭送官府,这样的女人,应该砍下双手,吊在城门口让老鹰来啄——”
“不,应该剜了她的眼睛然后浸猪笼——”
听了这话,少爷脸色愈加的惨白,他一步一步走向仙仙,伸出手。仙仙颤抖的将手伸入他的,被他猛地一拉,被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边轻语,真的是你么?
仙仙一愣,那从自己袖口发疯一般长出的白纱掠过眼前,“我...我着魔了..我...”
“你为我入魔,我为你解脱。”少爷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你死罪难逃,我不能看你受罪。”
仙仙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微笑,“死在你手里,总好过他们。”
少爷双手举起匕首,向她胸口刺去,眼角带泪,滑落到她嘴边却是微笑,声声许诺,如来世盟约,“下一世,你要高高在上的做一个人上人,让我叫你一声小姐。”
叫你一声,我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