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杀你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
禁殇歪着下巴,那眸色冷峻的不带一丝情感,尽管说着这样的话,却依旧没有任何语气。这个视一切如空气般存在的男子,恐怕是只有被紫冉那几箭射中的时候,才显出分毫的情感。
“你是想问我,怎么识破这鬼符的把戏是么。”嗜梦亦不动声色。也许天地之间惧怕禁殇的有千千万,她却不怕。
从她砸碎额心白玉,封住朱砂红痣,凝聚全身灵力,屏退一切退路的时候,就已经做好面对禁殇的准备。
禁殇眼睛眯得更细,萤火虫乱舞的有些凌乱,显示出他一点点的情绪波动,好久,鼻子下哼出一口气,“说吧。”
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桑阡的梦魇太过平静,太过完整,太过周全,那原本古怪的破碎的画面似乎都被补好了——这很奇怪。”
“恩。”
“我那时就开始猜想,也许是因为有更大的力量,把她记忆中的负面情绪都吸走了——有什么能压制住前世的破碎呢?那便是今生的诅咒,也就是鬼符。”
嗜梦很耐心的在和禁殇解释,禁殇露出了一副“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么”的表情来,嗜梦仿若能猜透她的心思,歪着头一笑说,“你杀我可以,但是总该给我一个最后陈词的机会。”
“恩。”
“于是,顺着这个思路,我大抵想明白了桑阡的结症。桑阡的确中了梦魇,和景澴相同的梦魇,可是在这一世,因为这梦魇,她失手杀了她的丈夫,被其冤魂所缠,形成鬼符。”
禁殇没有答话,表示默认,嗜梦继续说,“这就能解释为何桑阡平日里并未被梦魇折磨,但是有时候会入魔发狂——”
禁殇两指一伸掐死了一只萤火虫,慢悠悠的说,“你是想证明你一切都看透了是吧。”
“是的,我不仅仅想到这里而已,我还在想你这一次打算如何利用这鬼符。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
“什么呢?”
“五极之灵。”
“有点意思。”禁殇向前一探身子,“你很有脑子,女人。”
嗜梦冷若冰霜未尝有一丝额外的表情,“是你太没有脑子,把你的敌人想的太低了。”
禁殇竟然笑了几声,嗜梦继续说,“你曾费尽周章找水极之灵,大概是因为你也知道自己的灵力属木,水生木,水极之灵最好到手,事成之后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完成你那惊天阴谋。可惜被阎往渔翁得利。”
禁殇的眼神开始闪烁出一丝光芒,那万事不扰心的神情开始微妙的变化,嘴角轻轻上扬,“继续。”
“被老祖派下来的仙人射伤,对你来说是不可不报的仇,可是你却迟迟未出手,这太奇怪了点。”嗜梦毫不隐藏的说,“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你已经找出射伤你的人,只是这人突然间,对你来说有了特别的意义,所以你没有急着动手。”
“哦——”禁殇手指敲打着下巴,“什么意义呢?”
“那个被你诛仙的小小仙人,为何会逃过鬼界还债直接转生,又为何会灵力大增?鬼差大人,想必你要查到这一切,并非难事。”
“紫冉。”
“没错,紫冉。你早我们一步知道了吧,紫冉她是金极之灵。”
回应嗜梦的是禁殇突然爆发的大笑,酣畅过后,禁殇手指轻快的敲打着膝盖,说,“我真是舍不得杀你呢,可惜,你又给了我一个不得不杀你的理由。”
嗜梦没有后退一步,反而眼神死死逼向禁殇,说,“那就让我给你一个晚一些杀我的理由吧,你有足够的耐心的话,我相信,会等到你在等的那人出现。”
嗜梦周身灵力闪烁,“这不就是你的目的么,藏匿在桑阡的鬼符里,诱我进来,笑忘一定也会来,紫冉也会追着他而来——一切还像七年前一样。”
“没错,只不过这一次,被诛的不再是紫冉,而是你们。”禁殇邪恶的一笑,“仙人的灵,一向都那么美。”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你老妈,守在幻界鬼界边界的孟婆。”
笑忘将紫冉推到孟婆面前的时候,极其不合时宜的加了一句,“别忘了走后门——”
紫冉见到这个陌生的女人,很有些拘谨,而回应紫冉这生分的,竟然是孟婆的漠视,她只是从怀中掏出回头草,说:
从奈何桥往鬼界去吧。
说这句话时,她仿佛已经明了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当笑忘终于明白这其中的潜伏已久的阴谋,才回忆起此时孟婆有些做作的“大开方便之门”,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
此时此刻,笑忘只是颇有些小得意的吞下回头草,拉着紫冉就向鬼界狂奔而去,一边跑着一边听紫冉骂着:
死狐狸,你跑那么快干嘛——
笑忘连还嘴的时间都省略了,一心盘算着那被自己浪费的时间,加加减减着,希望能赶在禁殇动杀机前赶到——
可是一想嗜梦那张不会伪装的臭脸和犀利的嘴巴,笑忘已然能想到禁殇此刻是什么疯癫的状态——
嗜梦的存在本身就如紫冉的金箭一般,有着难以预料的杀伤力。
拨开鬼界的迷雾,依靠和嗜梦躯相连的奇妙感应,笑忘几乎是径直奔嗜梦而来,当嗜梦那身橘色的衣衫在鬼界的鬼魅之光中依旧留恋着温暖的色调,当她转身看到笑忘一路狂奔而来,那手紧紧攥着紫冉的时候,不自觉的扬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在笑忘看来,却是自我牺牲。
躯相连,从此一切千丝万缕都紧密相连,他们总能找到彼此,总能有那般说不清的默契,总会有无法剥离的牵绊。
此刻嗜梦一个简单的微笑,笑忘却读出了纵身孤崖的悲壮。
“如你所说,紫冉真的来了。”禁殇放下拄着脸的手,正视那装备已改的紫冉,目光停留在那紫藤弓之上。
“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我明知道你的阴谋,却助你一臂之力,引她进来么?”
“这个,我真的不懂,但是也没有必要懂。”
“是的,你最好不懂。”嗜梦说的颇有玄机,说的笑忘也有些糊涂了。
嗜梦,你明知道我会来,明知道我会带紫冉来,明知道紫冉是金极之灵,明知道她是禁殇的目标,你早知道一切了,为何你要跳进这已经破解的迷宫,并且带领着我们走进这死胡同?
嗜梦的一句话,似乎在给出答案,却又那么不明晰。
“这一世所有的纠葛与灾难,都来自五极之灵——如果被你找到了这五灵,天下再无安宁。”嗜梦轻轻一笑。“我要你彻底死了这条心。禁殇。”
话音刚落,嗜梦突然周身灵力大发,朝着紫冉袭来。这还是笑忘第一次看到嗜梦发狠,那要和紫冉同归于尽的气势舍我其谁,笑忘试图去挡,却是被这灵力震飞到一边,看着紫冉从容的抽出一支金箭——
箭精准的飞出,冲破嗜梦的灵力,顺着她耳边低低的飞过,同时响起了紫冉的声音,“虽然我趁火打劫抢了你的男人,你也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吧。”
嗜梦一句话都不说,灵力形成短剑绕开紫冉又在她身后会合,那狠狠劈来的架势,有一种非要杀死她的决绝。
笑忘脱口而出:住手——嗜梦——
嗜梦听到这一声,灵力有些颤抖,却没有停下进攻。
她是你的九世情人也罢,金极之灵也好,我要做的事情,远远超乎你的想象,笑忘,也许你什么都不明白才是最好。
嗜梦如此想着,攻击的招式越来越凶猛,紫冉慢慢有些招架不暇,甚至将目光投向禁殇寻求帮助——
禁殇只是静观其变,对于嗜梦要亲手毁了金极之灵的做法,似乎毫不惧怕。
笑忘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这两个女人毫无因由的火拼产生的强烈的灵力对撞,硬是挤了进去,一手捉住一个人的胳膊,两个女人是同时一愣。
嗜梦细声问道:
这一次,你又是为了谁呢?
身后禁殇的目光射过来,笑忘背后一排鸡皮疙瘩。
嗜梦啊,你怎么在这个关头还问这个问题呢?
这种问题咱们回去慢慢梳理梳理多好啊。
笑忘眼珠子转了又转。
若是说实话,不知道紫冉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二人就这么扔在鬼界?那样的话,他恢复记忆走后门闯鬼界岂不是没有了意义?
如若嗜梦能像村长一般读心该有多好啊。
笑忘眼睛又转了三转,人啊,得有点大局意识啊,梦,对不住了。
狐狸嘴向紫冉撇了撇,紫冉比嗜梦反应都大,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笑忘,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啊。
看透了一切的禁殇换了一只手拄着下巴,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这就是愚蠢的人类常说的回光返照么?闹吧,反正都是一死。”
禁殇这一句话像催化剂,让笑忘猛的松开了紧握着嗜梦手腕的那只手,转而双手握住紫冉的肩头,无限谄媚的说,“祖宗,全靠你了。”
紫冉看了看几乎是祈求眼神的笑忘,抽了抽鼻子,说,“我知道你只是在利用我,但是就为了你现在面向的是我而不是她,我帮你。”
其实后来发生的这一切,笑忘早有预感,预感到这么不对了。
因为从最开始嗜梦闯入鬼符,到现在紫冉将箭头对准了禁殇,这个男人,竟然一点没有慌张。
倘若没有雪山一役,禁殇如此自负倒是可以解释,可是如今这个男人心里早已明白他不是紫冉的对手,却依旧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这只能有两个解释。
一 这厮智商缺陷。
二这厮另有底牌。
此刻,紫冉和禁殇目光电光火石的相对,不知为何,那种目光之中强烈的羁绊,让笑忘本能的觉得这将是他最后悔的一次决定。
但是此刻,除了紫冉,还有谁能帮他们呢?
生死在此一赌。
他往往都是赢家,唯独这一次,他输了。
禁殇微微一笑,说了句,“紫冉,好久不见。”
紫冉对准他的箭头明显的一晃,却是高声回了一句,“我不认识你。”
“我这手臂的伤,就是拜你所赐啊。”禁殇不动声色的说,语气中并无杀戮的意味。
“我听笑忘说,老娘我上一世就是被你诛的。”紫冉拉紧了紫藤弓,禁殇欣然点头,“不错。”
“那我才射伤了你的手臂也太便宜你了,老娘这回要你的命。”
“你该学学,如何谦虚。”禁殇依旧是没有动。
“死之前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这个嘛——不如,我将你的记忆还给你如何呢?”禁殇一边说着,那对准紫冉的眼睛突然变成一片白,一道白光从他的眼睛中射出来,直直的通往紫冉的眼睛。
嗜梦惊呼一声,“快拉开紫冉!”
话音未落,笑忘已经扑了过去,人还没靠近,已经被震开。嗜梦想上前看看他如何了,却是没有动,而是平静的说:
“禁殇强行闯入她的躯,在打破她躯内所有的结界。”
“结界都打开了会如何啊!”
“她会记得一切。”嗜梦也同样迷茫的说,“至于她想起什么,这就要问你了,你不是她的九世恋人么?”
笑忘还没来记得反驳,那边白光倏地消失,紫冉立在那里,浑身散发出一股不一样的气息。此刻的沉默,犹如火山爆发前的那瞬间。
等待一个结果,才是最熬人的。
笑忘额头上滚落下汗珠,嗜梦轻轻地呼吸。
紫冉依旧保持着持弓的姿势,只是那箭头,从禁殇的胸口,慢慢的,慢慢的,移向了嗜梦。
“笑忘,你说过欠我一个人情。现在,你可以还了。”
金箭一出,穿过笑忘的桃花扇,烫出一个大洞,那本是桑阡那朵桃花应该盛开的地方。
“我赢了。”
嗜梦淡定的立在那里,眸色如常。
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新来过,笑忘多么希望,最开始的开始,就从没有进入这一世。
遭遇苏叶,卷入宫斗,入鬼符,囚禁七年。
遭遇白刃,深陷江湖,战雪山,九死一生。
遭遇张先,小村不平,同根梦,节外生枝。
这一路曲折,无论多么艰辛,多么费神,他都笑着忘了,只看前面,因为前面的路上,有一个嗜梦,和他一路相伴。
现在紫冉的这一箭,将这个前路,彻底封死。
再看不到希望。
笑忘蜷成一团,被射穿的桃花扇掉在一旁,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剩抽搐,就连转身去看那轻飘飘落地的嗜梦都再无勇气。
是否因为同躯,这一箭的伤如此刻骨铭心。似乎射穿的不是灵,而是他们之间那最不可告人的最原始的牵绊。
笑忘笑了。
笑我如此无用,只能将一切赌在别人身上。
笑我如此无用,为我承担这后果的,竟然是我最爱的女人。
此时此刻,嗜梦的元神轻轻抛起,然后飘飘然的落下。
“是谁低估了对手呢?”禁殇一句讽刺,得来嗜梦那一句微弱的反驳。尽管气若游丝,那字句,却是掷地有声。
“是你。因为我就是木极之灵,你再也集不齐五极之灵了。”
说罢,元神化为一个个光点,禁殇看着这漫天飞舞灿若星辰,手紧紧攥着。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嗜梦仙!”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梦。
笑忘抬头望着这鬼界之中漂浮的温柔又冷清的灵,它们比萤火虫的光芒更加耀眼,仿若一种恒久的守护。
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么,并非杀人,而是被杀。
你赢了,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