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思地出了上房,余天齐直接去了书房,却见淑娴也默默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原为着昨晚挤兑红玉的事不想搭理她,可见她始终垂着头不说话,想想早上的事却也确实不怪她,倒是他带累她被老太太责怪,便想还是不与她计较罢,随意哄哄她也就过去了。
习惯性地去搂她的腰,谁知竟被她一闪身躲开,迎面对上的却是她一双像有千言万语又始终说不出口的泪眼,说不出的情深款款,弱不胜衣。
“唉……淑娴你……”
到底恩爱了多年,余天齐当下心头不忍,才要开口,却被她以食指挡在了唇边。
“老爷什么都不用说了,淑娴是什么出身自己清楚。当初未进门便失了德行怀上了孩子,到底不能怪别人看不起我。能得老爷垂怜这么些年,淑娴知足了,眼看老爷的好日子就要近了,将来等新夫人进了门,淑娴只一门心思伺候她,她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想必读书识字都是懂得,这才真真正正是老爷的良配,淑娴只求能继续留在老爷身边,能时时见着我们睿儿,便再无其他奢望了。”
话未说完早已泪流满面,声音也越发哽咽起来。她原就生得娇娇袅袅,常爱做怯弱之态,而余天齐也格外喜欢吃这一套,要不当年也不会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冒着与君家翻脸和被旁人耻笑的危险与她暗度陈仓,结果同一年里死了老婆,纳了小妾,还抱了娃娃。
果然余天齐见她的样子立时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忙捉住她的手将整个人带入怀里柔声哄着,淑娴顺势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蛋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幽幽地开了口。
“老爷如今既喜欢红玉,不如便抬举了她吧。这么些年来老爷身边只有淑娴一个姨娘,确实也太委屈了,我看红玉是个懂事的,昨晚把她叫到我屋里与她说了好些个体己话,也问了她的心意,她是下死心要跟着老爷一辈子的,也想趁年轻为老爷添上个一男半女,给我们余家开枝散叶。我私心里想着,既然是这么一个好姑娘,又是个有情义的,何不索性开了脸收做姨娘,也好叫她安安心,别总是哭哭啼啼心里没着落。”
淑娴的语调轻柔而缓慢,一面细细说着,一面轻轻给余天齐揉着胸口。
余天齐前几年在外头跑商队也实在累得狠了,便落下个心口疼的毛病,虽不时常发作,但淑娴这样体贴的动作显然令他非常受用,在她温柔而有节奏的按摩下,他已经舒服得全身放松了下来,搂着她一起躺在了一张藤制的大摇椅上。
“昨晚你们说这个了?我怎么恍恍惚惚不知道听谁说起,说红玉过去伺候你沐浴来着。”
“哪儿有的事,昨天……昨天我不方便,碰不得水呢。每个月总在这几天,老爷难道忘了?”
淑娴红着脸别过了头去,余天齐其实当真不记得她的日子,但听她说得笃定,又好像真就是这么几天似的,当下心里一阵不痛快。
这个红玉实在荒唐,竟然冤枉淑娴来骗他,难为淑娴对她一片好意,当心把昨晚才生出来的抬举红玉的心给抹了去。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到底是老太太赏的人,叫她伺候几天也是看老太太的面子,不好叫她老人家太过下不来台罢了,哪里就真的那么喜欢她了?看你,又哭得这么个样子,回头给儿女们看见了又要臊了,快擦擦吧。”
说罢便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在她脸上擦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芳香,不由心里一阵荡漾。到底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淑娴与他最贴心,最肯为他着想呐。
所谓小别胜新婚,二个人闹了两天别扭如今又好了起来,那痴缠眷恋竟比之前又好了十倍,红玉原本满心想着余天齐最多不过这几天就要宣布纳她为妾的事情,没想到就这么被淑娴四两拨千斤地尽数砸了,余天齐不但对此事只字未提,反倒对淑娴越发敬爱尊重。
接下来的日子余家简直是喜气盈门,先是大老爷的好日子定了,就开开春的二月初八,接下来便是大小姐的好事也近了,方家找了常在钱塘这些非富即贵的人家走动的金牌媒婆刘嫂子上门,为他家少爷方晏南求亲,婚期虽然不曾立刻就定下,但看方家老爷太太心急想喝儿媳妇茶的架势,只怕最迟明年秋冬也是要办的了。
一家子欢天喜地地操办喜事,忙忙碌碌间便到了年关,腊月里又有喜讯传出,竟是红玉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算算时候也正是余天齐与淑娴闹别扭的那几天怀上的,和该她命运两济罢了。
余家本就子嗣稀薄,再加上最小的孩子余松也大了,家里多年不曾有过抱在手里的小毛头,老太太是何等的欢喜可以想见,当下赏了红玉各色补品药材,又忙着叫人送进来各色上好的料子供选,好给她和还未出世的孩子裁制新衣,又看她身边不过只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小丫头伺候,便特地从自己屋里指派了一个稳妥的女人过去,专门服侍她日常起居。
如果说得了这个消息家里最喜欢的是老太太和大老爷,那么跟着下来的便是淑姨娘了。
淑娴自听见红玉有孕以后便笑得合不拢嘴,赶着去庙里上香酬神,又带回了经庙里的高僧开过光的佛像坠子,亲手给红玉在脖子上挂上,一面细细嘱咐她要好生保养,不能劳累,见她桌上有才裁开的大红缎子,得知她想给孩子做小衣服时忙止住了她,一来有身子的人不能碰剪子,二来她的胎才两个多月,这么早做小衣服也不吉利,实在忍不住想给孩子做,那也得记着千万不能缝口子,等孩子呱呱坠地再缝上也来得及。
夜里伺候余天齐歇下,又细细同他说了一回,总担心红玉年纪,做事急躁,一不小心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天齐本来还担心这事出来了她心里会不痛快,毕竟她自从生了睿儿之后便再没消息,这红玉又不像云娇,并不与她贴心,没想到她丝毫不介意,反而一腔热心肠地待她,并靠在他的怀里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管是谁,只要能给老爷开枝散叶,她便比什么都高兴。
没过几日又趁着老太太高兴,念锦她们姐妹几个都在跟前凑趣的时候,提出是不是趁着年节里热闹好抬举抬举红玉,余天齐听着越发称心,毕竟要给他添儿子的人,给她个名分总好听些。
满以为老太太会一口答应,毕竟红玉是她屋里走出去的,抬举了她,她脸上也有光,再者红玉素来也是个懂事孝顺的,没想到她听了这话却一顿皱眉,沉吟了片刻还是不曾松口,思量再三却同素日里很少搭话的淑娴推心置腹地说了几句话。
“虽说老爷是家里的主心骨,但你也莫要太过贤良了,凡事尽本分便好,红玉的事,还是留给你们夫人操心吧。”
淑娴碰了软钉子却也并不介意,余天齐心里念着她的好,她便称心了,受老太太几句敲打又有什么?
回房后秀杏忍不住悄悄问她:“姨娘怎么好好的提起要抬举红玉那死丫头?她原先不过是个丫鬟,就已经整天想着怎么装狐媚子勾引老爷,对姨娘也并不尊重,如今肚子里有了东西,越发头顶到天上去了。姨娘这些天为她跑前跑后,也没听她说个一声谢字,要真给她当了姨娘,岂不真要与你比肩了?”
“傻丫头,这件事,我肯,老太太也是绝对不肯的,说出来给老爷做个人情又何妨?”
淑娴对着镜子细细照着,发觉左边的鬓角略松动了些,便拿起手边的牛角梳一丝不苟地篦了起
来。
秀杏愣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待要再问,就听见淑娴一阵冷笑。
“老太太掌了半辈子的家,你真以为她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乐得做个老佛爷了?告诉你吧,她心里比谁都精明呢!杜家是什么财力?论家世没有一处是比不上余家的,她对那杜家小姐自然也就另眼相看,格外器重了。想想新娘子才一进门,相公身边就有一个大了肚子的姨娘在那里晃来晃去,新娘子心里能不堵得慌吗?孩子有了便有了,但老太太为了安抚新夫人,铁定要先压着红玉一头。”
二人议论此事时云娇正端着茶走到门口,听见淑娴说的话不由心里一颤,大户人家当真造孽,难道能要孩子不要亲娘不成?未免又对红玉起了一点兔死狐悲之意,想想便没有进去,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太太的态度很快就传遍了全府,那些在主子近前伺候的下人们有哪个不是人精?很快红玉便感觉到众人虽然依旧对她照顾周到有求必应,但却没了先前的巴结奉承之意。
心里也是一阵着慌,毕竟这个肚子可是她往上爬的唯一筹码了。
试探着闹了几天腰疼,也吃不下饭,逢人就说现在住的屋子晒不着太阳,湿气重。
淑娴听了风声心里更乐,忙当作见大事一样去回了老太太,问问是不是要给她张罗个新院子搬过去,现在她那里添了几个伺候的人,也确实拥挤,将来添了小少爷,又要添奶娘老妈子若干,还当真是住不下了。
谁知她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就来了气,拍着桌子怪她糊涂。
“我只当你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也算摸出点门道来了,什么奶娘老妈子的,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她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养我们家的小少爷,孩子自然有大夫人教养,有的是人伺候,她操的什么心?你回去告诉她,只管好生养胎,不许胡乱生事!”
淑娴吓得脸都白了,忙连声应了下来,直憋着出了老太太的房门才忍不住畅快地笑了几声,老太太虽然精明,可她也不笨,这煽风点火给人头上扣屎盆子的事,倒还真是她最拿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