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几日便到了二月初八,余家大老爷余天齐娶新夫人的好日子。杜家的送嫁队伍早几天已经到了钱塘,便下榻在他们杜家的一处分铺,这天一早,余天齐一身鲜亮亮的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带着迎亲的队伍赶了过去,余睿兄弟两个因为家中有喜事,也被准了不用去上学,便一人拿着只弹弓在各个院子里疯跑,比赛谁先从树上打下一只雀子来。
淑娴陪着念锦依绫姐妹两在窗下刺绣,看着两个小子玩得一身是汗,很快就成了泥猴一样,还在兴奋地大声嚷嚷,不由把眉头一拧嘟囔了起来。
“臭小子,不求他给我解解忧,也别在人心里犯堵的时候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吧!”
依绫听了满脸疑惑:“姨娘哪里犯堵?说出来我们给你解闷可好?不过今天是爹爹大喜的日子,大家都那么高兴,又是谁招惹了姨娘不成?”
淑娴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倒是个懂规矩知道道理的好规矩,当初她坚持要让老太太那里出来的秦妈妈来做她的教引妈妈,不也就是为了让她能成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吗?可为什么眼见着女儿当真这样明理了,却越发心里不痛快起来,越性将手里的针线朝边上一丢,指着依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你个小没良心的!姨娘姨娘,我是你哪门子的姨娘?我可是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你下来的亲娘!”
一番话说得依绫愣在了当场,她自然知道她是她的亲娘,可这姨娘的称呼是自小就被教着叫的,她长大这么大她也从未说过有何不妥呀,何以今天忽然拿着这个来找她的晦气了?
到底是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宠习惯了,依绫的脾气也是个倔的,一心认定是淑娴不讲理,便也将手里的活计让开,霍地起身就走,压根不理会她姨娘在背后直叫唤。
“你行,你厉害!翅膀硬了会飞了,谁不知道我是余家的姨娘,别人踩我不待见我我也认了,如今你可是我的亲女儿,竟然也敢给我摔脸子看了!大姑娘你说句公道话,这些年我淑娴为了你们姐弟几个,为了这个家,只差没把一颗心都熬干了,现在可好,新夫人进门了,我这个见不得人的姨娘也就没用了!”
说罢用帕子捂住脸嚎啕大哭了起来,念锦心里知道她是为了杜娇容进门的事心里不痛快,借题发挥而已,也少不得耐着性子劝解她几句。
“二妹妹还小,哪里能明白姨娘的苦心,只是她心里必定还是向着你的,血浓于水嘛。姨娘快没再哭了,大喜的日子,万一叫有心人看见了,拿出去嚼舌根,可对姨娘是大大的不利呢。”
淑娴一听这话在理,忙收了眼泪,想想到底不放心女儿就那么跑了出去,便寻了个理由出去找她,念锦也不理论,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念锦照旧先去老太太房里伺候她梳头,谁知因为今天新媳妇要来敬茶,因此老太太也起得格外的早,已经端坐一边看着芝兰清点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和红包。
“老太太这么早就起来了,莫不是昨晚就惦记着新夫人的茶了吧?”
念锦调皮地眨了眨眼,月晴笑着接了过去:“哪里是昨晚,可是早大半年就在等着了,为了今天这新媳妇茶呀,老太太愣是嫌了我们姐妹俩大半年,总说我们泡的茶成色不好呢!”
说罢又拉扯着芝兰笑作一团,老太太自然是一脸喜气精神抖擞,见她们玩得高兴也跟着乐呵得紧,一顿早饭还多添了一碗粥,喜得过来伺候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也忍不住打趣起来,都说该好好赏赏厨房的牛家嫂子,陪在三夫人身边的琪纹却抿嘴笑了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大老爷大喜了,老太太哪怕是喝白粥呢,都是甜的!更何况今天的四样小菜有三样都是大姑娘静心准备的,这拌豆腐看着简单,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呢!”
老太太听了这话越发笑得开了,一把拉过身边的念锦抚着她的背赞不绝口。
“我这个孙女啊就是贴心,就是当着大伙的面我老太婆也不怕夸她,也不怕在好日子说难听话,这新娶的大夫人将来要是敢欺负她,我老太婆就第一个不依。”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也就越发透亮了,虽说是玩笑话,可老太太选在新夫人进门的第一天早上便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想必也是有点深意的,这话肯定是要飘去新夫人耳朵里的,看来老太太是真的心疼这个没娘的大孙女呢。
念锦见众人脸色各异心里也一凛,忙拉着老太太的手笑道:“老太太莫拿孙女寻开心了,谁都知道杜家的规矩是极好的,大夫人自然也是个稳重端方的大家闺秀,哪里会欺负孙女呢?孙女不孝,带累老太太为孙女操心,本该是孙女好好孝敬老太太才是。”
说着说着也心酸起来,忍不住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老太太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必是感怀身世,想起她亲娘了,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低声喃喃地说了几声,好孩子,便也不再说什么。
这里才刚刚将早饭撤去,外头有小丫头走进来回话,说是大老爷带着新夫人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原本热闹极了的屋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老太太扶着念锦的手在上首坐了,芝兰月晴侍立身后,二夫人、三夫人、依绫、悯罗依次在下首对面坐了,两位小少爷倒也被奶妈子从床上揪起来了,挨着依绫姐妹规规矩矩地坐下。
淑娴带着云娇红玉站在老夫人身边,樊音也一大早来了,依偎在念锦身侧站着,脸上始终带着娇娇怯怯的笑容。
没过多一会儿,便有丫头进来打了帘子,接着余天齐歇着杜娇容进了门,跨过门槛时余天齐还特意扶了她一把,也不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她一张俊俏的笑脸臊得通红,垂下头任由他携着自己的手走到众人面前。
念锦带着波澜不惊的笑容注视着眼前这对郎情妾意的新婚夫妇,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淑娴的脸,果然不出意料地见她脸色煞白,甚至有点失态地摇晃了几下身子,惹得老太太和两位夫人都不同程度地给了她几道格外“关注”的眼神。
“孩儿给母亲请安。”
一对新人双双跪倒在下人们一早摆上的锦绣软垫上,端端正正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老太太喜得满脸堆笑,一叠声说免了免了,身子虽然前倾,却并不伸手去扶。
满屋子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那位十八岁的新夫人身上,却见她容色秀丽态度谦恭,一身打扮华贵大方又不失优雅,十分赏心悦目,又得体大度,令人忍不住频频点头,又要多看上她几眼。
这里芝兰已经端着托盘送到了杜娇容的面前,杜娇容脸上还带着新嫁娘都有的娇羞,却并不矫揉造作,然而落落大方地接过茶盏,朝着老太太高高举起抬过头顶,柔声道:“媳妇给老太太敬茶,祝老太太身体康健,笑口常开。媳妇愚笨,唯有一颗伺候老太太的真心,求老太太耐着性子多加提点。”
一番话说得极周到,余老太太听了连连点头,这门亲事果然不曾说错,这杜家的千金竟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的骄矜跋扈之气,反倒知书达理,温顺大方,实在是她那个大儿子的福气。
笑吟吟地接过茶盏,老太太慈蔼地说道:“好孩子,到了这里莫要想家,我们大老爷要是哪里对你不好,只管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羞涩地低了头,月晴早已将事先准备好的吉利红包分发给他两个,又拿出了老太太单独给大夫人的见面礼,一对沉甸甸黄澄澄的龙凤镯子,一只龙凤呈祥项圈外加一只百字纳福的吉祥如意金锁,求盼他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的意思不言而喻。
接着便由二夫人领着她与众人都见了,杜娇容斯斯文文的一一见礼,唯有见着念锦的时候越发笑得展颜。
“去年来时蒙大姑娘盛情款待,心里直羡慕余家的姑娘们有这么一个好姐姐,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还能生活在一座宅子里。”
念锦也笑着拉起她的手:“夫人见笑了,念锦一向孤单,日后有了夫人,她们这些坏人可再不敢欺负念锦了呢。”
一边说手指头朝着人堆里一边指着,经过樊音身上时却顿住了,成功地看着樊音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要做惊恐委屈的样子,她这才指着芝兰和琪纹定了下来,众人见了又是好一阵玩笑,杜娇容也知道余家的规矩就是如此,长辈房里的大丫鬟地位极高,在年轻主子跟前也是很有体面的,因此少不得丢开家里那一套唯我独尊的派头,对芝兰她们也格外和颜悦色起来。
一群人簇拥着杜娇容回了大房,便该是淑娴和云娇红玉来给大夫人见礼。
这杜娇容倒也是个厉害的,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却丝毫不怯场,独自坐在上首,只安安静静地喝茶,硬是将跪在底下的淑娴靓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夫人,淑姨娘请安来了。”
知道她的陪嫁丫鬟铃儿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她这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来。
“哎呀!看我,方才在老太太那里回来,现在这心里头还吓得砰砰跳呢,竟没注意姨娘在这里,铃儿也是,怎么不早说!”
铃儿低了头像是认错的样子,杜娇容也不再理论,只笑吟吟地看着地上的淑娴,连叫她起来的假客气也懒得去做。
这里秀杏端着茶走了上来,淑娴端起茶,跪着膝行了几步,将茶盏高高举过头顶,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杜娇容见她不说话,也乐得装糊涂,只低头抚弄着手上的翡翠戒指,并不说话,也不去接,愣是就这么叫她白白举着,淑娴到底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哪里做过体力活,双臂抬了没多久便酸痛了起来,心里对这新夫人一顿咒骂,却还是说不出那句该说的话来。
约莫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淑娴高举的手臂越发抖得厉害了起来,茶盅和杯盖相互敲击发出刺耳的嗡嗡声,还有三五滴茶水洒落在了地上。
“大夫人,淑姨娘给您敬茶。”
秀杏见她家姨娘死撑着不说话,只得替她说了一句,谁知杜娇容瞪起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姨娘这是在给我敬茶?抱歉了,我竟没看出来,叫姨娘久候了。”
话说是这么说,却依旧不接过去,菱涓站在念锦身后悄悄问到:“小姐,她们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念锦朝着她摇摇头示意她莫要作声,心里却一阵冷笑,她争来争去,不过是不想说那“侍妾卑下,给大夫人敬茶”几个字罢了。
安心一门心思看热闹,谁知樊音却从角落里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亭亭袅袅地立在淑娴身后朝着杜娇容道了个万福。
“大夫人莫怪,我姨母昨晚着了风寒,早上起来便喉头起火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真真是敬重大夫人的,只是有心说不出罢了。大夫人出身大家通情达理,必不会与她计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