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么一段对话,依绫心里又怒又愧,怒的是她的亲娘和表姐竟这样鲜廉寡耻,愧的是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却这样生生被她们带累了,便也不进屋,当即捂着嘴悄悄退了出来,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去,却与淑娴撞上了。
心里本就有气,对着淑娴自然无甚好脸色,待回到自己屋里一番细想,终究对淑娴感到一阵寒心,晚饭照旧到杜娇容那里吃,才进门就听见铃儿和几个小丫鬟说说笑笑的声音,杜娇容穿着家常的轻绢衣裳,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两只翩翩起舞的大翅膀彩蝶,一面也噙着笑听那几个丫头逗乐,偶尔凑上几句。
余睿伏在她身边的小桌子上写字,没多会儿功夫想是口渴了,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来寻人,立刻有个名唤小菊的丫头走上去,脆生生道:“下午外头送了新鲜的西瓜进来,正在井水里湃着呢,最是透心凉的,大少爷要不要尝尝?”
“甚好,谢谢小菊姐姐。”
余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小菊应声而去,杜娇容跟着一抬眼,正撞见依绫怔怔地站在门口。
“二姑娘这是打哪儿过来,怎么就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
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拉过她的手捏着,大暑天的竟然一片冰凉,杜娇容心下一惊,到底还是个孩子,漏那些话锋给她,是不是太过狠心了些?总有些许不忍,便搂着她坐在自己身前柔声道:“这是怎么说,难不成大毒日头底下中了暑气不成?”
依绫头先见余睿在杜娇容这里十分自在,如今她对自己又这样关怀,想起先前她与念锦的谈话,她不过是个后来的,虽与她有着母女名分,到底感情尚浅,纵使这般仍能为她的将来操心,倒是她亲生的姨娘却……
忍不住眼眶一红,却对杜娇容越发有了亲近的意思,忙抬起眼遮掩着笑道:“可不是么,外头虽然太阳下山了,地上的热气却还是有的,才刚听见小菊姐姐说给睿儿拿西瓜,女儿就馋嘴了。”
“傻姑娘,哪里能少了你的了?快去把外头的衣裳脱了,等你们老爷回来就可以开饭了,只是你们大姐姐要到老太太那边伺候,要不有她在就更热闹呢。”
二人才说着,外头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杜娇容知道是余天齐回来了,忙起身相迎,依绫和余睿也跟着在后头站着,齐声唤了声“爹爹”。
余天齐在外面忙了一天,正想着回来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散一散,没想到小妻子竟这样能体贴他的心思,已经将儿女们接了来,才要问起念锦如何不在,又想起她总是要伺候老太太的,便冲着杜娇容笑了笑,由着她给自己脱下外头的锦袍,换上家常的轻纱罩衫,又问了余睿几句学里的事情,这里铃儿和碧莹已经摆下了饭,四人围着圆桌坐下吃饭不提。
不多久就有小丫头走进来,说是淑姨娘来了,余天齐正因樊音的事心里不自然,实不想见她,但见依绫和余睿都在跟前坐着,到底她是他们的亲娘,也不好在孩子们面前十分给她没脸,便只低头喝汤不言语,还是杜娇容说了说,快让起来,那小丫头才扭头去了。
“可是我来晚了吗?老爷夫人这里已经摆饭了。”
淑娴笑吟吟地入内,身后跟着的是秀杏,右手手臂上挂着一只精巧的三层食盒。
“姨娘怎么这个早晚过来了?吃过晚饭不曾,要不就在这里吃吧。”
杜娇容见一桌子的人都不言语,少不得先发了话,淑娴却笑笑道:“吃过了,谢夫人费心。原想着接睿儿过去吃饭,特特叫厨房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小菜,偏他又应承了夫人,我便赶着将菜拾掇了送过来,没想到还是迟了。”
杜娇容闻言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低着头垂首端坐的余睿道:“原来如此,姨娘果然心疼我们大少爷,大少爷很该早说才是,我这里也不过是家常便饭,既姨娘去接了,你如何不去?白白叫她忙活半日。铃儿,还不把姨娘的菜接了摆出来。”
“是,夫人。”
铃儿答应着和秀杏一起上前收拾,余睿听了淑娴的话也没什么,眼睛一扫秀杏端出来的菜,一张小脸却皱成了一团。
“这糟鸭掌还是过年的时候在二婶婶屋里吃着新鲜,回来姨娘赶着给做的,接连着又吃了好几次,早腻了,如今也好几个月不想吃它了,姨娘倒是怎么想起来的?”
所谓童言无忌,余睿一番话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为了他姨娘特特送来的菜不合他的心意罢了,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又成了另一番意思,杜娇容抿嘴忍住笑,余光一瞥,果然见余天齐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这个女人,连儿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也不曾当真用心,如今已近七月,她竟还只知道儿子正月里吃着高兴的菜色,女儿的事也不见得她多上心,那这些日子她都在瞎忙什么?尽想着怎么跟大夫人闹别扭了?还是尽跟着那樊音丫头后头操心了?她可是我余家的人,满心里只有娘家的亲戚,这像个什么话?
淑娴被余睿说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自己讪讪地不自在了一会儿,见余天齐也阴沉着脸,心知这一招卖弄母子情深是用不上了,便低着头看似哽咽地沉吟了片刻,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自打有了大夫人,睿……大少爷便不大往我那里去吃饭了,那也就是二三月里的事,我……竟还以为大少爷喜欢呢,实在是糊涂了我。”
说着便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睛,余睿到底年纪小,听了这话便觉得是自己不常到他姨娘那里去伤了姨娘的心,忙跑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小嘴一瘪,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求助地看向他姐姐依绫,谁知依绫头也不抬,只低着头在手上绕帕子玩,似乎压根不曾听见他们这边在说话的样子,只好又看了看杜娇容,杜娇容却走上前慈爱地摸了摸余睿的脑袋,又轻笑着说起了玩话。
“原来姨娘是在怪我霸占了大少爷啦,母子连心,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点任是谁也不能改了去,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徒增烦恼?看把大少爷急的,小孩子家家可开不得玩笑,心实着呢。”
淑娴听了忙揽过余睿在怀里,又笑向杜娇容道:“夫人莫拿淑娴取笑,我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老爷夫人的奴婢罢了,哪里能有那些天打雷劈的想头。不过是心里怪想大少爷和二姑娘的,所以就……”
“好了好了,你这么罗罗嗦嗦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不说过来伺候夫人吃饭,倒要夫人开导你。”
余天齐不悦地放下了筷子,淑娴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无争的样子。
“老爷教训的是,淑娴记下了。”
杜娇容冷眼瞅着一双儿女的神色,依绫似乎不为所动,余睿的一双大眼睛里却似有挣扎的痕迹,不由暗暗叹气,这女人可真是有使不完的招,女儿算是吃了她的亏一时灰了心,难保以后不给她哄回去,儿子还小,心思也没有女儿家那么细,只怕更加好哄,眼下便已经对她有些不忍了,便蹲下身来看着余睿的眼睛和颜悦色道:“大少爷,你姨娘心里想你了,今日就去她屋里吃饭可好?明日再来吧,我叫她们留下你最爱吃的蟹粉豆腐,晚上做宵夜。”
“唔,好,谢谢夫人。”
余睿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原来先前他还小,淑娴又掌着权,因此虽说他和依绫都由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教导,但实际上还是由着淑娴带在身边的,夜里也由妈妈们带着睡在淑娴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大夫人,便带了他们过来住,因此便有了宵夜一说。
等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走了,依绫也识趣地告了退,余天齐这才不赞同地瞪了杜娇容一眼:“你这样纵着她,日后她仗着儿子爬到你的头上去,你可别来怨我。”
杜娇容闻言淡淡一笑,又体贴地给他倒了杯香茶,这才不在意地说道:“老爷未免想得太过了,到底是她亲生的,还能不让人家亲近些么?要说将来大少爷大了,心里偏向着他生母些,我也是无怨的。娇容一辈子命好,小时候在娘家也是个享福的,如今到了我们余家,无论老太太老爷,还是二夫人三夫人,再至姑娘少爷们,也都只有和我好的,实在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日后只盼着老天垂怜,叫我走在老爷前头,一辈子得老爷眷顾,什么也不怕。”
“胡说!青天白日的你这是怎么说,哪里有人咒自己早死的?快别这么想,淑娴有儿子可靠,难道你就没有么?来日方长,咱们生他十个八个的,好好将咱们余家的祖业发扬起来。”
余天齐见她年纪轻轻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免生气,但又听着她这样依靠自己,心里也十分受用,竟当真为她的将来操起心来,一夜辗转反侧也不曾好睡,第二天一早套车出了门,至晚方回,回来时竟带了好大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叫杜娇容南面供奉,日日焚香。
谁知这送子观音不曾来得及保佑杜娇容,却已经保佑余天齐又一次当了爹,这日杜娇容正和念锦下棋,忽然听见伺候红玉的陈嫂子气色不成气色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一顿磕头。
“夫人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杜娇容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细问缘由,她却瑟瑟缩缩道:“红……红玉姑娘摔了一跤,只怕要早产呢!”
二人听了都唬了一跳,算算红玉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日子,这可怎么是好?忙拉着那陈嫂到了红玉屋里,此时稳婆已经到了,里间传来阵阵痛苦的□□和稳婆扯着嗓子叫她用力的声音,几个丫头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往里端,却是一盆盆血水往外送,看着十分凶险。
此时余天齐并不在家,杜娇容又怕吓着老太太没敢去告诉,可自己到底是个不曾生养过的,也实在拿捏不住主意,正慌乱着,还是念锦沉着,叫铃儿赶紧去请了二夫人三夫人过来坐镇,三夫人又进去陪了好一会儿,嘱咐红玉不要怕,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就是为了孩子,也要咬牙博一博。
或许是因为听了她的话,原本气竭神危的红玉又有了斗志,挣扎着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孱弱的女婴,孩子一抱出来就给守着的大夫瞧了,不过是弱些,好生调理便也无妨。
杜娇容等人进屋探视,红玉却只是躺着不停抹泪,众人当她大难不死心中感慨,也并不理论,唯有劝她不要伤心落泪,好生坐月子,保养身体。
等众人散去,杜娇容又细细嘱咐她多休息,便也起身告辞,谁知却被她紧紧攥住袖口,涨红了一张脸道:“求夫人给奴婢和四姑娘做主,这次要不是祖宗保佑,奴婢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可四姑娘也是余家的血脉,就这么没了岂不冤枉?”
杜娇容一听这话心下一沉,莫非另有别情?
原来红玉本在屋里休息,陈嫂和伺候的小丫头见她睡了便出去散散,都不在院中,睡得正香,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她吓得忙起身就往外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谁知才一开门就被一件东西猛地扳倒,重重摔在地上,当场就见了红,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圆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