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明鉴,两位姨娘并屋里各位姐姐的月银本来还同以前一样,一并给孙姨娘的,谁知那日孙姨娘不在家,倒是她的外甥媳妇张家娘子在她屋里坐着,媳妇原想留下月儿等着的,可她只拍胸脯说交给她便成,媳妇因想着她男人就是我们家在外头的买办,她也是有分派的,自然信得过,在者到底是孙姨娘的亲戚,若我再不依,又怕给孙姨娘没脸。”
“可不是,那天我们还在路上碰见了二太太和二姑娘,跟着去的还有两个小丫鬟,都是人证。”
念锦不紧不慢地分说了一遍,月儿也跟着帮腔,此时孙姨娘已然暗叫不妙,原来前几日她外甥媳妇确实过来求过她,只因她外甥在外头不学好跟人赌钱,输了些银子,便来找她借钱,她向来看重金银财物,也怕那小子再赌进去赔了,便不肯借,又寻了个由头说太太等着她回话呢,抬脚就走将人晾在家里,莫不是那么巧,就是那一天?
“孙姨娘,这可怎么说?”
大太太不耐烦地开了口,孙姨娘忙哆嗦着跪了下来,不知是怕还是气。
“都是奴婢的错,实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地竟就这么昧下了咱们方家的银子,奴婢这就上他们家找去,给那两个眼皮子浅爪子又不干净的东西狠狠吃几个嘴巴子,出了这口恶气再回来领太太的罚。”
说着就要出去,念锦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怕是叫姨娘失望了,方才我听见了此事便差人找了过去,外头说张财告了假,三天没来了,他娘子也不曾见,到他家门口敲门没人理会,就有几个淘气的小厮踢开了门进去,太太猜怎么着?他家里早已家徒四壁,衣裳盘缠尽叫人搬空了。”
叶妈妈两眼一瞪:“莫非逃了?”
孙姨娘的脸色越发难看,仍支撑着辩解:“如何见得?或许是遭了歹人进屋打劫呢?”
叶妈妈被她横了一眼也不敢做声了,念锦却故作不知,反倒疑惑地皱眉嘟囔,只是这嘟囔的声音总是能叫大太太和屋里的每一个人听见罢了。
“姨娘说得有理,可那张财一家并非独居城外,一个大院子里住的全是我们方家的人,怎么单单就他家遭抢了,左邻右舍却无人听见动静呢?再者他家里门窗都从里头锁着,桌椅摆设也放得好好的,难道有贼人来了他们竟不挣扎分毫?不怕说句叫姨娘寒心的话,只怕他们当真跑了。”
孙姨娘被念锦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本以为抓住了念锦的小辫子,这事一闹出来,没准能勾出她挪用公众的钱不知去干了什么勾当,就算她手脚干净,起码也能说她办事不利,到时候没准大太太也会不待见她,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冒出来个自己人,还偏生给她脸上打嘴。
自大太太屋里出来,欣怡悬了半天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奶奶怎么知道那张财夫妇一定会跑?要是他后来想法子将挪用的钱补上了,那咱们岂不是白白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保准有去无还。”
原来当日她们在孙姨娘房里遇见张财娘子时,正是那妇人被孙姨娘拒了六神无主的时候,一见来的是大奶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哭又求,念锦便叫月儿取了十两银子给她。
“两位姨娘和几个大小丫头的月钱加起来不过才几两银子,要叫他们为了这点银子逃,谁也不是没见过钱的。如今咱们再加十两却又不同,早听见那张财是个烂赌成性的,这些钱并填不了他的亏空,却已是碧莲这一层的大丫头十个月的月钱了,要只有夫妻两个开销,躲出去舒舒服服小日子也能过半年,如何不走?”
念锦说着拢了拢身上的银鼠毛坎肩,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入冬,被这西北风吹倒着可不是好玩的。
欣怡见她冷,忙扶着她加快了脚步,一路上一声不吭的月儿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奶奶就不曾想过或许那张财夫妇顾及到孙姨娘还在方家,不忍至她于不义的境地,就不走了呢?”
念锦脚下一顿,还是扶着欣怡的手回过身去,只见月儿一张坦荡荡的脸上布满了疑惑,终究叹了口气,她这样一直在底下一层伺候的小丫鬟倒好,不用见识那些金银绫罗包裹着的绮年美妇们和气雍容面目下的种种恶斗,如果当初她亲娘未死,是不是她到了这个年纪也会这样天真?
不由对她更添亲切:“傻丫头,那张财娘子从不曾给我磕过一个头,却能一开口就求十两银子,可见是个贪心的;孙姨娘虽不肯借钱给她,但到底是长辈,她却张口闭口黑了心见死不救的老CHANG妇那么骂她,可见是个反面无情的,这种人天生就掉进了钱眼里,又怎么可能为了孙姨娘而冒险留下?须知不跑的话,既有可能被债主打死,也有可能垫不出银子被方家捉住,少不得也是打一顿撵出去。”
腊月初三一早,三老爷一家子的马车也到了钱塘,虽那件事隔了大半年,但毕竟走的时候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如今虽有心回去,也拉不下脸来,因此三老爷便想着先到当初他给樊音安家的老宅子里安顿下,再回家里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若说得好再搬回去,三太太却只说不好。
“老爷细想,这些日子咱们在永安,每每钱塘来人总有家里给咱们捎的东西,吃的用的各色都有,给平儿玩的更不用提,老爷一个男人家哪里能想到这么些,必是大嫂子的安排,可见她也并不真心恼你,不过樊家妹子的事当真惹了她罢了。如今咱们要真安顿下来,她就是有心叫咱们住回家里也不好开口了,倒以为老爷你跟她赌气似的,不如选个客栈暂且安顿下便回去吧。”
三老爷听了这话也在理,便拍手说好,樊音在后头的马车上窝了一整天,腰酸背痛不说,才赶到前头就看见夫妻俩手拉着手说笑,不由心下暗气,便放重了步子哎哟了一声,二人回头见是她,三太太只点了点头,三老爷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低着头靠在荳儿身上。
荳儿见她又是这么着,也少不得跟着扯谎:“回老爷,车上地方小,姨娘想是坐久了腿酸。”
“樊姨娘从小就是深闺小姐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车马劳顿,也是我想得不周全,竟没顾得上。要不请樊姨娘也过来与我们同乘这辆大车,只怕颠得好些。”
不待三老爷发话,三太太便自责了起来,樊音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看三太太,又受了惊似的垂下去摇头道:“不敢不敢,樊音是什么身份,求太太莫折煞奴婢了。”
说着已经带出了些哭腔,要在从前三老爷一看她这架势想必早已疼得一颗心都要酥了,不知该怎么猜疑三太太在背地里折磨她了呢,谁知这回竟只淡淡点了点头道:“难为你懂规矩,坐乏了就趁现在多走几步散散,我们还得赶在正午之前进城呢。“
说着却扶起三太太的肩膀上了车,留下樊音一人怔怔地在原地站着,荳儿知道她的脾气哪里敢在此时去招惹她,只战战兢兢地在边上陪着,没多会儿听见红芍远远地催他们启程了,才不得不扯了扯樊音的衣角劝她上车。
要说这樊音本来是三老爷心尖尖上的一块肉,她麻他就痒,她痒他就疼,怎么就落得如今这么冷落不理了呢?这当中自然也有个缘故。
原来这一房人初到永安时早有永安的旧管事为他们打点好了住处,家里也安排了人,加上从钱塘带过去的丫鬟小厮,不过伺候一家三口也尽够了,偏生四少爷小孩子家换了地方便水土不服,三太太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将家事暂时交给了樊音,谁知这听起来光鲜,做着却并不容易。
家里的管事娘子们多有不服她是个姨娘名不正言不顺,吩咐下去的事总有人装作不知道不理会,再者这樊音自幼在余家娇养,老太太待她是客,不过好吃好穿照应着,哪里有人来教她日常家务经济,不过和姐妹们绣花下棋悠闲度日而已,年纪渐大跟着淑娴,却不曾学来她别的本事,只学了些狐媚男人的招数,要认真过日子,她却真的不能。
因此几天下来家里便乱了套,先是换季的单衣迟迟做不上来,接着新茶上来了,三老爷那里却迟迟没有送进去,再者从前家里每日肥鸡肥鸭鲜鱼活虾的吃着,从不要三老爷操心,如今连厨房里也乱了套,厨娘说领不着去账房支银子的牌子,樊音说早发过了却说不清发给了哪一位,竟出现了老爷太太坐在餐厅里等着,下面却只弄出几碟子不成样的小菜来应付的局面,别说珍馐佳肴不见,就连米都是街面上常有的粗米,三太太不说什么,三老爷自己就够受了。
他原就是个养尊处优饭来张口的纨绔之人,日子过得舒坦得没边了,所谓饱暖思□□,这才有怜香惜玉的闲情逸致,要叫他自己吃饭都吃不舒心,身上穿得衣服用料粗糙手工蹩脚,夜里睡的被褥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棉花,竟还有股子霉味,那他那颗多情的心只怕也要缩上一缩。
要说这些还不算大事,多少能体谅些樊音年轻,也不是个常年管事的,打量着等平儿身体好了,三太太总还能腾出来,那后面接二连三出的事却叫三老爷胆战心惊,不得不对这朵柔弱娇美的解语花另眼相看了。
原来到了平儿的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折腾着就进了五月里,三老爷遍请名医也看不出个名堂,都说不防事,吃药便好了,可总不见效,三太太更加日夜求神拜佛,到后来竟天天吃起素来,一双眼睛熬得都抠了进去,整个人瘦得可怜,每每含泪无言地看着三老爷时,总叫他更加揪心。
就在此时,却发了件叫人瞠目结舌的大事,原来这四少爷的病迟迟不好,竟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有人将他的药给换了,而这个人,竟就是樊音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为此三太太气得哭晕了过去,醒来后却不怪三老爷半句,只跪在孩子床前一个劲地怪自己无用不会理家,为老爷纳妾不但没叫老爷省心,反而给家里添乱,弄得家宅不宁差点累及方家的香火,更一个劲哭求三老爷休了她,只字不提三老爷被美色迷惑害了儿子,反倒将过错全包揽了,弄得三老爷心烦意乱又愧疚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