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不过是想向大师讨些返老还童之术罢了。”芈嬛一双凤眸有意无意地瞥向宗泐放在石桌上,那双全然没了老年斑的手。
“施、施主,莫要胡言!”宗泐“嚯”地起了身,对着芈嬛怒道。
芈嬛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棋子,她淡淡道:“骗术往往是骗不知之人的,既然你的骗局已被戳破,那便不妨就揭开谜底。我一介女流之辈,自然也不会难为与你的。”
宗泐望着芈嬛半晌,忽然轻轻地笑了。他那原本混沌的眸子逐渐变得清澈,宛如天池的水般不带一丝杂质。
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阵,片刻后,一张人皮面具便静静躺在了他手中。
芈嬛安静地坐在一旁,支着下颌看他,面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春日下,“宗泐”白净的脸颊上泛着嫩嫩的粉,耳畔细细的茸毛昭示着他正值舞象的年纪。浓密的睫毛顺从地垂着,在他的眸下晕上一圈阴影。他鼻梁挺秀,丰润的唇紧紧抿着,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意味。
“小和尚,你为何一瞧我便是那副见了鬼的模样?”芈嬛轻叩的石桌,忽觉面前之人极是面善,便打定主意逗他一逗。
“师父曾教导我,美艳而聪慧的女子都是妖物所化。”小和尚答得一本正经,却惹得芈嬛失声而笑。
半晌,她才清清嗓子正色道:“那你瞧我,可像个妖物?”
小和尚低颂了声佛号,老实说:“宗泐不知。”
芈嬛歪头看着他,略有些疑惑,“你的法号果真是宗泐?”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不必怀疑了。”
芈嬛沉吟了一瞬,说:“我若是问你那老宗泐是谁,想必你也是不会如实相告罢?”
宗泐微微摇首,道:“他说过,倘若是施主问起,便可说。”他顿了顿,遂极是恭敬地看着东北方,“老宗泐便是当今圣上。”
芈嬛只觉数道春雷瞬息间齐齐劈到了缀云院,在她耳畔轰隆隆乍起。
朱元璋?朱刚?朱棣?
原以为老宗泐不过是同皇帝关系近些,才会令诸亲王敬畏不已,却没想他竟是朱元璋!这倒怨不得那日朱刚吓得魂不附体。如此瞧来,朱元璋扮作宗泐之事,早已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知晓了此事,芈嬛便醍醐灌顶般地想透许多怪异之处。朱棣的用心自是昭然若揭,他亲眼目睹父亲待她尊敬有加,朱棣接近她自然就是为了与朱元璋亲近。
而王玉与朱家亦是脱不开干系,十有八九便是朱元璋不能示人的庶出儿子。
芈嬛正自思量着,忽闻宗泐在一旁又道:“陛下每逢微服出宫时,都会在相貌上做些变化,以掩人耳目。是以朝中大臣虽知晓此事,但却无人敢提及。我则化作陛下出宫时的模样,为僧录司左善事。”
芈嬛闻言略略颔首,说:“小师父是不希望我将此事捅破,让它永世做个不可说的秘密么?”
宗泐双手合十,垂首道:“施主聪慧,一点即通。”
“我向来不是多言之人,请小师父转告陛下大可不必担心。”芈嬛执起青花瓷杯,浅浅酌了口茶,目光淡然。
“既然施主已识破贫僧的身份,那贫僧就不便久留了,宗泐就此告辞。”宗泐躬身行了一礼,遂转身飘然而去,未留给芈嬛半分说话的机会。
芈嬛倚在流云亭的美人靠上闭目而息,如此过了许久,直至西边挂上红彤彤的晚霞。她微微眯了眸子,望一眼似火的霞光,这才裣衽起身,径直出了缀云院,往琼琚楼而去。
琼琚楼内,流殇与王玉在后堂并肩坐着。流殇紧盯着桌上的茶碗,王玉则闭目养神,两人皆不言不语,仿佛雕像一般。
门帘响动,流殇抬起眸子,却见是店里的伙计周小六,便兴趣缺缺问:“何事?”
“流殇哥,当家的来了。”周小六眼中带笑,显见对芈嬛是极仰慕的。
他话音甫落,芈嬛便从外走了进来,她对着周小六微微颔首,道:“小六,外面来了几个客人,你去招呼一下。”
周小六兴冲冲地应了声“是”,一路小跑着就回了前厅。
芈嬛回眸看着流殇,面上表情淡淡,她道:“流殇,你也出去忙吧。”
“姑、姑娘?”流殇起了身,略略诧异着。
“袁珙那儿围了不少人,你且去瞧瞧,莫叫他惹出事来。”芈嬛随口说着,一双眸子却看向王玉。
“是。”流殇面色暗了一瞬,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嬛儿,有事么?”王玉顺手拿起只杯子,为她沏上茶,垂眸问道。
芈嬛莲步轻移,在他身旁坐下,说:“只是想问问你,琼琚楼究竟能撑到几时?”
王玉闻言轻笑,他把玩着食指上的一只玉戒,道:“琼琚楼昨日才开张,你今日便问这样的话么?”
芈嬛垂下头去,“心中无缘由的,总是有些慌乱。”
王玉面上笑意渐深,语气笃定地道:“琼琚楼瑞气环绕,定能兴隆。”
芈嬛抬眸,眼底隐着些犀利,她问:“瑞气何来?”
王玉沉思一瞬,无害地看着她,道:“问问袁珙,或许便有答案。”
芈嬛心中冷了冷,瑞气?恐怕是皇恩浩荡。
可朱元璋,究竟要她这个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的女子有何用?
王玉眸中一片寂然,她是在试探他呐,原来,仍是不能彼此信任……
时光荏苒,岁月丝丝流逝,夏花冬雪,似乎只是瞬息之事。
芈嬛立在缀云院中,看着梧桐树上枯了的叶儿片片飘落,心头腾起些萧索之感。
过去的一年多里,她的日子始终淡如白水一般。时至今日,她已不愿再去追究朱元璋的用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求来了答案,又有何用?
琼琚楼亦是应了王玉许久前的话,生意兴隆。明月已被个富商之子赎了身,娶回家做了侧室,倒也过得称心如意。
沐枫果真成了琼琚楼的头牌,如今听她一曲,便要十两银。当初的脏丫头,今日已美艳不可方物,只是脾气仍旧倔强。
流殇前些日子告知芈嬛,沐枫那时之所以要五十两银子,只因要给乞丐老人医病,剩下的银两她则尽数给了两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芈嬛听后倒是未置一词,她将沐枫的卖身契交给流殇,说:“当着她的面,烧了罢。”
卖身契烧了,沐枫却未走。
她无所谓地说:“做琴姬,没什么不好。”
朱棣是琼琚楼的常客,可他来往于烟花之地,却无人知晓,除了他那高坐明堂的父亲朱元璋。
朱棣坐在视线最好的雅间中,看的却不是台上的莺莺燕燕,而是红柱下那负手而立的青衣女子。
她对着他,尊敬有加,从不逾越半分。朱棣看着她面上柔和的笑意,却觉得心凉。
他在芈嬛眸中看不到半点波澜,她望向他时,仿佛只是遇见个路人,任他如何讨好,她仍无动于衷。
朱棣是极易被挑起斗志的男人,江山且撇下不说,单这冷若冰霜的女子,他是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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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大婚后,离别日(1) ...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时间的问题,小玖想解释一下哦。
文文里,两年的时间被我一笔带过去了,因为要顾及历史和朱棣,所以这两年就没有用很多篇幅赘述,让大家觉得不适应了吧?嘿嘿,小玖道歉哦。
另外说一下,本文里尽量遵循历史,尽量不混乱时间和空间。但有出入的地方,还请大家谅解。
应天府的初冬,算不得极冷,只是湿湿凉凉的北风夹杂着寒意,叫人不适。
芈嬛仍旧在树下立着,手里捻着片黄叶,愣愣地出神。
“嬛儿,院里风寒,当心着凉了。”王玉将一个粉绸披风轻轻裹在芈嬛身上,叹息似的道。
“流殇呢?”芈嬛拉紧了披风,没头没尾地问。
“你将琼琚楼的生意撂下许久,他自是要替你打理的。”王玉隔着丝滑的绸牵住芈嬛的手往厅堂里走,边走边道。
芈嬛低低“唔”了一声,算是应了他。
王玉拉着她在厅堂里坐下,随手往她怀放了个手炉,道:“近日你的话愈发少了,可是有何郁闷之事?”
芈嬛默了良久,终是说:“许久未曾见过飘雪,如今又逢冬日,便想瞧瞧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儿。”
王玉清清淡淡地笑着,“只为此事就憋闷么?怎的像个孩子般。”
芈嬛回首望着院里光秃秃的树喃喃道:“又是年末了,却不知明年如何……”
王玉见她说话全然没了逻辑,便起身往炉里添了些炭,唇边漾着无奈的笑意。
明皇城内城,坤宁宫里一派祥和气息。
朱元璋坐于紫檀木雕凤纹的塌上,将手里已空了的缠枝牡丹暗纹黄瓷碗交到宫婢手中,对着正垂首缝袍子的马皇后道:“朕有意将魏国公长女徐妙贤赐婚于老四,皇后觉得如何?”
马皇后闻言抬了头,将手里活计停下,静思了一瞬说:“臣妾听闻妙贤自幼饱读诗书,才学甚高,且知书达理,是个贞静好学的女子。她与老四,倒是般配。”
朱元璋颇是满意地点头,“前些日子朕命老大带着儿子们往凤阳讲武,却特意将老四留下,为的就是此事。”
马皇后温柔地笑着,起了身坐到朱元璋身旁,说:“陛下的安排,臣妾也觉妥当。只是还有一事始终在臣妾心中是个疙瘩,”她顿了顿,“不知陛下对玉儿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