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很是迷恋阿姊,饶是战事紧急,也仍是同阿姊生下两个儿子,取名朱棣、朱橚。
可突然有一日,几个侍卫从外面冲了进来,他们押走了阿姊。我追出去,眼睁睁看着他们对阿姊行了铁裙之刑。
阿姊临死前,交给了我一张染血的琴谱,她咬牙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接手沧鹰,复兴大元朝……”
话没说完,阿姊便咽了气。她眼睛始终瞪着,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阿姊是死不瞑目。
那日,我们院子里的人全死了,唯独剩下我一人。
朱元璋来院子时,抱着阿姊的尸体呆愣了许久,似乎还淌了泪。他对我说:“忘记你的名字,你的身份,我便让你活着。”
我默默点头,答应下来。
几年后,大明建国,朱元璋称帝,改元洪武。蒙古人被赶出疆界,于北平以北称北元。
朱元璋给了我一间幽静的别院,缀云院。
他从未限制过我的行动,可我却不想踏出那个门槛。我的周围,尽是锦衣卫,没有一日,我是可以自在活着的。
朱棣与朱橚从来不知有我这么个舅舅,只当马皇后是生母。可我却始终不能忘怀阿姊离去时的眼神,于是便设法在朱棣受封为王那日,送去封信,写着:生母翁氏。【注1】
阿姊留给我的琴谱,我每日练习,经历许多年,早已炉火纯青。
一日,我正在院里抚琴,却不料身后传来声痛苦的呻吟。我回首看去,却是一个面目冷峻的中年男子。
“少主,莫要再奏此曲。”他头上大滴汗珠落下,忍着痛意对我道。
从他的口中,我平生第二次听到了沧鹰这个名号。
我的生父,乃是沧鹰的首领。沧鹰属元朝一支暗卫,效忠于皇族。凡入沧鹰之人,皆得服食蛊虫。若要解去此虫,便需一种名为泫泪丹的药物。而我方才所奏之曲,便是控制蛊虫,叫蛊虫发作的。
相传,持琴谱者,怀泫泪丹。
那人名唤郑珩,倒很是文雅。郑珩打那时起,便常常出现在我周围,变着法子地求泫泪丹。
我一拖再拖,只为等到某个合适的契机,重掌沧鹰。
阿姊临终时的话,我一刻都不曾忘记。
洪武七年,一个女子忽然闯入到我的生命里。
她高傲淡漠,攻于算计,冷硬得不似个女子。可她身上却总是笼着淡淡的哀伤,叫我忍不住想要疼惜她。
芈嬛,这是她的名字。芈,楚国时的王姓,今时已不多见。直觉告诉我,她不是普通的女子。
芈嬛在缀云院里住下,我日日与她相对,忽而会觉熟悉,恍惚间竟认为我与她曾经是相识的。
直到某日,她被沧鹰的人掳了去,我的记忆才一点点揭开了面纱。
芈嬛在身边时,我总能想起些与她之间的过去。
彼时,她总唤我容珏,时而也会称我是小巫祝。记忆里的芈嬛,是个笑容明媚的女子,眸子里总是纯净得一如天池之水。
现在的她,与我脑海中的人儿已相去甚远。唯一不变的,只是她那倾城绝世的容颜。
一个和煦的晌午,芈嬛将一块玉佩典当给了我。
那玉佩,勾起了我所有的回忆。一切的一切,从相识相知,到生死相许。
我捻着玉佩轻笑,“容珏,久违了。”
因着嬛儿的琼琚楼,我第一次踏出了缀云院。
琼琚楼生意是极好的,但嬛儿却懒于打理,时常与我一道留在缀云院中。
我望着她,却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只能等着她去猜,去感觉。
借着一年的除夕夜,我为她奏了《离合》。
我在她的脸上,看出了深深的眷恋。可就在我想要进一步时,朱棣却来了。
我嫡亲的侄子,竟爱上了我苦等千年的女子,世事当真讽刺。
朱元璋始终怀疑我,亦怀疑嬛儿。他一向是个多疑的人,他基于对阿姊的许诺,不愿动我。但他却不能容忍嬛儿,就算嬛儿是被他亲自领回应天的,他也一样怀疑。
朱元璋一道圣旨,将嬛儿送去了凤阳。嬛儿一走,他便急急为我赐婚。我遂了他的意,将沐枫娶回家,同时领了御医之值。
嬛儿奉旨回应天,我与她在缀云院门前相遇。她眼底的痛,我不是看不出,可我却不能有所回应。
嬛儿要取回曼珠沙华,我便给了她枯死的花。
我亲手将她推向朱棣,可我不后悔。于我而言,只要能保了她安好,就算把她拱手送人又何妨。
往后几年,我与嬛儿时常在宫中相见。她始终漠然,我亦是拿捏有度。
直到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被定谋逆之罪,牵连诸多。朝廷中一时血雨腥风,大臣人人自危。
我隐忍多年,所等待的契机终于来了!
我联络了郑珩,告之他我将接手沧鹰。郑珩在激动之余,领着一众兄弟,表明誓死效忠。
我与郑珩通宵不眠,终将一切部署妥当。
与此同时,嬛儿被指与胡惟庸串通,入了诏狱。
朱元璋要的,我便给他。
一命换一命,就由我换了嬛儿。
从悬崖上跌落之时,我忽觉世界是那般残忍。
嬛儿在肮脏的黄土地上重重跌倒,她声嘶力竭地哭着。我无力地闭上眸子,心中轻叹,傻丫头,你可知道,你的每一滴泪,都是我所犯下的罪。你究竟要我鞭笞自己多少次,才肯满意?
嬛儿,我多想亲手为你挽起发髻,陪你看花开花落,与你白首偕老。可是,我如今却离得你太遥远,远到我再不能看见你,不能听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注1】翁,同硕。不同书里的记载不同,本文里为了好辨认,用翁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武《结发为夫妻》
突然觉得这句诗很好,拿上来纪念下容珏童鞋。
22
22、叹人世,太匆匆(1) ...
芈嬛在崖边枯坐一夜,朱棣与流殇亦默默守着她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她幽幽叹息着,将玉佩贴身收好,在流殇的搀扶下,勉强支着麻木的双腿起了身。
新抽了绿芽的树下,那个玄青色的身影迎着晨风负手而立。他看着芈嬛,眼中不带一丝情绪,只是淡淡道:“母后等你许久了。”
她望着他,微微颔了首,便倚着流殇往前走去。
“三日后,我便要前往北平就藩了。”走过他身侧时,忽然听得他开口。
“恭喜王爷。”芈嬛嗓音沙哑得几乎不似人声。朱棣听在耳中,心头顿顿地疼着,却也实在拿她没辙。
黑衣人离去时,特特将马车留了下来,说是公子曾交待过,姑娘不能步行。
流殇驾车,芈嬛躺在车里一动不动地伏在厚厚的棉被上。她固执地认为,这车里,仍有容珏留下的气息。
车子晃晃悠悠,不知不觉中,棉被的缎面上已深了一块颜色。玉佩在芈嬛怀里硌得她生疼,可她却不愿动弹。疼些也是好的,起码它证明着容珏曾经回来过。
马车停在了洪武门外,流殇几乎是托着芈嬛的身子,一步步往内皇城走去。
承天门内,侍卫将流殇拦下来。
芈嬛望了眼冷漠的侍卫,对流殇淡淡说了句不碍事,便倚着墙根慢慢向里一点点蹭着走。
川子一早便奉了马皇后的懿旨,在西角门候着。此时已等了一个多时辰,他来回踱着步,焦躁不已。生怕再看见的,只是芈嬛的尸首。
老远地,川子就看见一个暗红色的身影一跛一跛地走来。他抬手遮了遮晨辉,眯起眸子去看。
一看之下,川子立时大惊失色,慌忙冲着那个身影狂奔而去。
“嬛姑姑,您怎的……怎的成了这样?”川子撑住芈嬛摇摇欲坠的身子,眼泪不听话地刷刷滚落。
“你在宫里许多年,竟不知何谓诏狱么?”芈嬛的声音轻不可闻,同时伴着剧烈地咳嗽,险些就要咳出血来。
“乌龟王八蛋们,真该死!”川子忿忿地骂着,停下脚步想将芈嬛背起来,却发现她满身都是伤,根本碰不得。
芈嬛惨然地笑着,粗哑的语调与男子无异,“他们必然是死了的。”
川子听着她的话,没来由地一阵毛骨悚然,便不敢再追问下去。他扶住芈嬛尚算完整的一只手臂,俩人几乎是一寸寸地挪回了坤宁宫。
进了坤宁宫,芈嬛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宁静,原本提着的一口气也就松松地舒了出来。恍然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瞧见了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浅浅一笑,便倒在川子身旁,再不省人事。
一连三天三夜,坤宁宫的东配殿就没闲着。三四个宫婢在其间进进出出,皆是干净的水捧进去,浑浊的血水端出来。
马皇后紧蹙了眉在檀木雕花大床前坐着,看着床上双颊通红的芈嬛。抬手试试她的额头,仍是滚烫得如开水般。
“你们一个个自恃医术赛华佗,怎的连一个弱女子都救不过来?”一向沉稳的马皇后终是对三个太医发了怒,将茶碗重重摔在案子上。
“臣惶恐,请娘娘息怒。”头发依然花白的三个太医深深拜下,心中对马皇后的执着却是不解。
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何会令堂堂一国之母如此兴师动众?
自然,马皇后不是个糊涂的人。她肯花功夫救芈嬛,亦不是出于慈悲胸怀,菩萨心肠。
她对于芈嬛,感情必然是有的。但这情,究竟能不能深到让她忤逆朱元璋的意思,大张旗鼓地救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马皇后只记得,当她决心以铁裙之刑除去那个娇弱的女子时,她曾恳求自己照顾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