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朱橚猛地起身,险些打翻了手边的茶碗。
芈嬛紧蹙了眉,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坤宁宫里,宫婢内侍们一路小跑着出出进进,个个面色慌张。
朱元璋在殿内来回踱着步,眉头死死纠结在一处。
“父皇。”朱橚一个箭步跨过门槛,直奔朱元璋而去。
“橚儿。”朱元璋瞧见朱橚似是略略松了口气,太子如今不在朝中,老二、老三、老四也已就藩而去,能陪在马皇后床前的便只有老五了。
“母后病情如何?”
朱元璋沉沉叹息,“你母后的病是痼疾了,太医先前已说过要按时服药,可你母后却始终不肯,只说是小毛病不碍事。”
朱橚沉吟一瞬,说:“儿臣进去看看母后。”
“去罢。”朱元璋轻叹着,一双眸子望向立在门边的芈嬛。
“奴婢给陛下请安。”芈嬛遥遥拜下,该有的礼节是滴水不漏。
“嬛丫头,免礼吧。”朱元璋缓步走到她身侧,看了看她说:“陪朕出去走走。”
“是。”
宽敞的步道上,除了朱元璋与芈嬛,便再无他人。芈嬛落在朱元璋身后三尺远的地方,缓缓跟着他。
“丫头,你走得近些,朕不会吃了你的。”朱元璋微叹,芈嬛恍然觉得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芈嬛跟了上来,朱元璋接着道:“你可知道,在这朝廷之中,有人说朕残忍霸道,有人说朕刚愎自用,可也有人说朕是治世明君。”他顿住脚步,侧首看看芈嬛,“依你看来,朕是个怎样的人?”
“治世不易,陛下所作之事不过是情理之中。”芈嬛垂首,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
“情理之中?”朱元璋轻笑着,“恐怕是旁人的意料之外。”
“人人都愿君主仁厚,却不知仁厚的君主难治群臣,朝纲易乱。”
朱元璋眼中不经意地掠过丝杀气,“丫头,你这话指的可是太子?”
“奴婢不敢。”
朱元璋冷哼一声,“有何敢与不敢,朕的儿子,朕心中自然清楚。”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中,直至走进了御花园,朱元璋才复又对芈嬛道:“朕可以放你离去,但要你答应朕一个条件。”
“陛下,自由之身于奴婢来讲,并不是必要的。”
“你这丫头,还是恁多的猜忌。”朱元璋叹息,“朕只要你终此一生,不再踏入大明国土半步,便任你离去。”
“是谁令陛下改了主意?”芈嬛望了眼东边初上的月,无所谓地道。
“一个故去多年的女子。”
“陛下倒也是念旧情之人。”
“朕这一生,独独是对她不住。”
“陛下的条件,实在算是宽厚,奴婢没有说不的余地。” 芈嬛话锋一转,不再追问。
朱元璋默了一瞬,道:“倘若你无处可去,不妨往北边走。”这一世,他已害了凝香,害了王玉。作为补偿,他便为老四多做些罢。
芈嬛深深一福,垂眸道:“奴婢告退。”
朱元璋颔首,算是应了。
芈嬛缓步走着,终是沉沉叹息。
人世间,拗不过的就是一个情字。
朱元璋几乎是不眨眼地诛杀着功臣,排除异己,为儿孙的天下扫清道路。他不放过任何一人,哪怕只是个弱女子。
在他眼中,一切可能成为隐患的人,都有必要除去。她芈嬛,自然是朱元璋的一个心结。
但他终究还是做了违背意愿的决定,只为那份欠下的情。
芈嬛不清楚那是谁,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与王玉有关。他步步设计,倾尽所有,只为还她自由身。
马皇后此次一病,便再未好起来。可她却执意不肯服药,不肯祈福。
马皇后遣散了坤宁宫几乎所有的宫婢内侍,唯独留下芈嬛、璎珞、川子三人。
芈嬛虽答应了朱元璋离去,但却一拖再拖,直到马皇后缠绵病榻,再起不了身,她也仍旧侍奉左右。
洪武十五年的中秋前夕,皇宫里一反往常的喜庆,一派肃穆景象。
三个月前,皇长孙朱雄英病逝。朱元璋下旨取消一切庆典,哀悼早夭的皇长孙。
如今,马皇后亦是到了弥留之际。
坤宁宫里,仍旧是灯火辉煌,但却显得压抑。马皇后的病榻前,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太子朱标跪在众人之首,默默地拭着泪。
朱元璋侧坐在凤塌旁,紧紧握着马皇后已如枯柴的手,忍不住湿了眼眶。
马皇后艰难地看了眼跪在一旁的芈嬛,费力地说:“陛下,臣妾一走,便叫那孩子离宫罢。”
朱元璋强忍着泪水点点头,他懂她的心意。
“臣妾福薄,不能再陪伴陛下走更远的路,请陛下一定珍重。”浑浊的泪顺着马皇后形容枯槁的脸颊滚滚淌下。
“看着孩子们都已成人,臣妾颇感欣慰,只是老四……今日不在呐。”马皇后闭了闭眸子,眼前似乎又晃过那个玉琢似的孩子,晃着小手叫她“娘亲”的模样。
“老四就回来,就回来了。”朱元璋抹抹泪,辛酸不已。
马皇后双眼直直望着一片虚无,眼中似有幸福的痕迹。朱元璋在她耳畔一直唤她,她却没了反应。
“皇后薨了——”内侍的声音划破长空,坤宁宫内哭声一片。一时间,阴霾笼罩了应天府。
各亲王奉旨入京奔丧,太子朱标、太子妃常氏于坤宁宫为马皇后守孝。朱允炆为表孝心,亦跟随父亲一道长跪灵前。
坤宁宫不起眼的角落里,芈嬛久久跪着,她眼中噙了泪,却未垂下。
时隔千年,她重又穿上这身素白,却为的是一个她爱不起来亦恨不起来的人。
彼时,父亲被负刍门客所杀,她也是这般在灵前守着。可还未守足七日,叛军便杀进了宫门。母亲死在她的手中,祖母李氏遭满门抄斩。
如今,在这太平盛世的大明,可还会出些乱子么?
旧历九月二十四,马皇后下葬。
这日天空乌云密布,就在下葬之时,忽然雷声震天,雨泻如注。入葬时辰被耽搁,朱元璋雷霆震怒,就要将相关大臣斩首。
宗泐不卑不亢地出了人群,对朱元璋说:“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齐送马如来。”
朱元璋闻言,方才消去了怒气,放过众人一马。
芈嬛远远地看着宗泐,总觉他与往常不大一样。虽是几年未见,生疏了些,但宗泐眼中的那份犀利却是极不似当初那个羞涩的小僧人。
马皇后离世,朱棣自是痛难自抑。朱橚劝说芈嬛去看望他,芈嬛却一再拒绝,是以他二人根本就未曾说过半句话。
倒是朱允炆难过得不行,坚持搬到了坤宁宫与芈嬛同住。这个五岁的孩子,对芈嬛的依赖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朱元璋疼爱孙儿,就也不再追究。但是隐隐地,他总觉不安,便打定主意,速速送芈嬛离宫。
作者有话要说:竟然在这样惨淡的情况下还会掉收,小玖好想弄块豆腐撞,望天ing
25
25、莫相失,莫相忘 ...
应天府阴雨绵绵数日,直到旧历九月底,天才放了晴。
坤宁宫里,芈嬛蹲在允炆跟前,摸摸他柔软的黑发,说:“殿下,您往后要用心念书,不可再顽皮了。”
允炆垂了泪,小手摩挲着芈嬛的脸颊,“姑姑当真要走了么?不能为了允炆而留下来么?”
芈嬛含笑摇了摇头,“奴婢也舍不得殿下,但须知人生必不能事事如意。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殿下要保重。”
朱允炆柔柔软软的小身体拥住芈嬛,用小脸蹭蹭她,耳语道:“姑姑,待允炆长大了,就再接你回宫。到了那时,谁也不能欺负你。”
芈嬛闻言,轻声应了,说:“姑姑等你。”
如果这能成为一个信念,一种寄托,那么谎言也将是美好的。
川子自殿外步进来,远远地对芈嬛垂首道:“嬛姑姑,时辰到了。”
芈嬛放开允炆,定定地看了他一瞬,遂在他光滑细嫩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说:“殿下,珍重。”
言罢,她便起身离去,任朱允炆在身后不依地哭闹,都恍若未闻一般。
川子与芈嬛一路无话,直到了西角门,芈嬛才顿住脚步,回首望望巍峨的宫殿,心下叹然。
“嬛姑姑,多多保重。”川子湿了眼眶,他对着芈嬛深深行礼,却没再多说。
芈嬛看着这个相伴了她多年的小侍从,浅浅笑着。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宫廷生活教会了他太多。或许他不能成为个中翘楚,但他懂得的,已足够他安度此生。
“川子,东配殿里的那些个零碎,你惦记着拾掇拾掇。”芈嬛随口说着,似是在交接工作一般。
川子闻言,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他再次躬身,“姑姑走好,望姑姑福寿安康。”
芈嬛还了一礼,便不再停留,转身步出宫门。
此地,但愿此生不必再来。
马车早早就侯在了宫门外,怀仁恭谨地在车旁立着。
他见芈嬛出来,赶忙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包袱,问:“姑娘,咱是先回王府,还是——”
芈嬛望望城郭外朦胧的山影,道:“去山上看看罢,要走了,总得跟他们打声招呼。”
“是,姑娘请上车。”
怀仁扶着芈嬛上了马车,心头略略不是滋味。自家王爷一心为姑娘着想,可她却只惦记着那已故的人。
青山之上,一座无碑孤坟倚在苍翠的树下,显得愈发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