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萧辞躺在床上,睁着眼。
莱西的朋友死了,帝星上有多少“莱西的朋友”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呢?
如果不是萧辞千方百计要来废止令, 莱西的朋友会在正规、明亮的手术室接受手术,骨翼祛除术是一个很小手术,致死率那么低。
可是莱西的朋友死了啊。
莫宁翊伸出手指抹了下萧辞的眼角:“又哭了?”
萧辞微微哽咽:“没有。”
莫宁翊沉默一会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萧辞闭上眼,眼泪顺着太阳穴淌到枕头上:“他原本应该活着的, 和莱西一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一起在宽敞的操场上奔跑。他也许没有了骨翼, 可跟活着相比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会活着的,会和莱西一起长大。”
萧辞泣不成声:“他大概,大概是一只性格温和内向的虫崽,和你一样沉默寡言, 不善言辞。后背的伤口溃烂流脓都不会喊疼......他一定非常非常乖, 在临死前, 还记得按照家长的交待去交信息表。”
“如果不是我多事,他就不会死。”萧辞把枕头抱紧怀里,蜷缩起来:“莫宁翊, 我好后悔啊。”
莫宁翊不是很擅长安慰人, 可萧辞在哭, 他从后面抱住萧辞, 干巴巴地说:“别哭了。”
萧辞转过身, 窝进莫宁翊的怀里,莫翊抱着萧辞, 把枕头放在萧辞的背后, 用枕头和自己给萧辞打造了一个小小的天地。身上盖着暖暖的被子, 这边是莫宁翊,那边是枕头,萧辞挤在着一点小小的空问里,觉得特别安全。
莫宁翊把萧辞搂在怀里,又说了一次:“别哭了。”
于是,萧辞便奇异地止住了眼泪。
“废止剪翅发没有错,错在那些贪图利益的地下诊所,”莫宁翊轻轻拍着萧辞的后背,就像他曾经状态不佳时萧辞哄他那样,缓慢而有节奏地给萧辞营造出一种秩序感:“明日起,第一军团将严厉打击这些地下诊所,不会再有虫崽因此受伤了。”
莫宁翊的声音一如既往,是冷的,没什么过多的情绪起伏,可萧辞还是从这份语气中听出了宽慰。
萧辞也很想若无其事,继续投入到为权利平衡的斗争中,可是这真的好难。
在权力的斗争中,平民百姓很难成为赢家。
跳出对雌虫的怜悯,宏观去看虫族这种畸形的制度,雌虫固然是被压迫的,但表面上享有更多权利,处于更高地位的雄虫难道就不可悲吗?
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下,每一只虫都被全体虫族的利益裹挟着往前走,繁衍是虫族的最高利益,种族延续的重要性超脱于万物,可新生的虫蛋依旧要被迫接受命运。
自由两个字,看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萧辞闭上眼,鼻子边萦绕的是莫宁翊身上西柚骨翼清洗剂的味道,很清新,还有一种专属于莫宁翊的香味。
莫宁翊好香啊。
萧辞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莫宁翊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萧辞很豪迈地把鼻涕擦干净,脏纸巾团成团随手扔在地下,又抱住了莫宁翊的腰。
看在萧辞确实很伤心的份上,莫宁翊没有计较他乱扔垃圾。
人如果抽泣的时间太久,极易缺氧,头也会痛,眼睛也肿,鼻腔里热热的,呼吸的感觉都和平常不一样,萧辞很少哭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尝到了这种全方位的不舒服。
眼睛流泪为什么会耳鸣啊,好烦!萧辞把脸贴在莫宁翊的胸口上,他都听不清莫宁翊的心跳声了。
莫宁翊的心跳声很沉稳。
咚、咚、咚、咚。
萧辞在这种深沉的节奏中坠入了梦境,在极度难过和绝望的时候,睡一觉确实能解决很多问题。
第二天,当大阳重新升起的时候,萧辞内心的阴霾也消散许多,还有无数事情等着他处理,他必须要打起精神。
私下违法提供骨翼祛除术的地下诊所名单很快呈现在莫宁翊的案前,捣毁黑心诊所的事对第一军团来说易如反掌,莫宁翊点了几支小队带头去执行查封,为照顾萧辞的心情,莫宁翊今天没有去军团上班。
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拉开帷幕。
出乎意料的是,废除剪翅法的阻力并非来源于皇室,也不是那些个见风使舵的贵族。
最大的阻力来自于民间。
虫崽已经剪除骨翼的家庭,担心贵族集团会因为剪翅法的废止而拒绝继续提供高薪岗位,而还没有来得及做骨翼祛除术的家庭,又眼馋巨额营养费和高薪岗位,私底下找没有执照的黑诊所也要做这个手术赶上这班‘福利''。
剪翅法废除的雷厉风行,就如狄佳二皇子所担忧的那样,风口浪尖,急事办的太急,人心就慌了。
几家负责安置剪翅雌虫的贵族企业也不上不下,对于非正规渠道剪除骨翼的虫崽家长安置也不是,不安置也不是。
临时处理起几大贵族也来不及碰头,这种情况碰也碰不出个一致意见。
有攀附大皇子的贵族,为讨好大皇子,自然是通通接收,甚至主动为有手术意向才虫崽安排黑作坊诊所做手术,欺上瞒下,剪翅法在这几大企业中明废实行;
也有态度中立的贵族,完全按照法令行事,法令废止前的一律安排,废止后的不再接收,更为谨慎的贵族意识到,新法朝令夕改很不寻常,敏锐察觉到这是一场更高级别政治都争,为明哲保身,不惜拿出大量安置费安抚这些剪除骨翼的雌虫,签订保密协议,从此各不相干:
还有听到风声,想借机站到陆家队伍的,早早托关系,有直接找到萧辞的,也有间接找找莫宁翊、陆炎的,甚至连兰迪的家族也借着姻亲关系暗自打探。
兰迪的母家莫莉家族和皇室向来亲密,这番皇室推行新政,莫莉家族的企业自然也拿出来不少岗位去支持。
剪翅法被废除后,莫莉家族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凯撒虫帝的意思。
凯撤虫帝的回答很是嗳味,他说:“去问嘉文伯爵吧,他对这件事有自己的见解。”
这是凯撒虫帝给予陆鸣寒的一道考验。
政令更替之间最易生事,以凯撒虫帝对人性的洞察,他并不认为一张签了他名字的废止令就能阻止这巨大的利益输送。
剪翅法突破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底线,这道底线一旦突破,想要仅凭一道法令挽回是绝不可能的,官方途径被禁止后,民间会产生新的利益链条,不断完善更新对于雌虫幼崽的束缚。
他很期待看到萧辞会如何应对这场危机,无论成功与否,凯撒虫帝都会是赢家。
这是帝王心术,凯撒虫帝诚挚地希望萧辞能在他身上学习到些什么,善良无畏的雄虫总要长大,做皇帝需要一颗足够冷漠的心。
莫莉家族与萧辞并无往来,约见萧辞的电话通过兰迪最终还是打到了陆炎的通讯器上。
这是兰迪离开这么久以后,第一次给陆炎打电话,陆炎不想让兰迪知道自己受伤,把通讯器递给了萧辞。
萧辞替他接起电话,电话那边的兰迪并没有诧异,正巧事情是与萧辞有关,他便向萧辞直接转达了家族的意思。
萧辞应了一声:“知道了兰迪叔叔,我明天上午有时间。”
兰迪那边又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在旁敲侧击问陆秋的动向。
萧辞回答说:“雄父还在林土星,他说过不会追究的,您还带着虫崽,请多注意安全。”
兰迪显然松下一口气,夸赞萧辞几句后就挂断电话,在挂断电话前还告诉萧辞不必因为他的关系而为难,他和莫莉家族并不亲厚。
何止是和莫莉家族不亲厚,兰迪和陆炎也不亲。
萧辞放下通讯器,叹一口气,摸了摸陆炎的头发。
陆炎对兰迪漠视他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贵族,陆炎与兰迪这样的亲子关系更为常见,像陶晨那样宠溺虫崽的家长才是少数。
虫族骨子里对亲情就很淡漠。
但这并不妨碍陆炎对着萧辞装可怜。
长大后,按照虫族的惯有思维,有足够能力的虫才能获得更多关注与资源倾斜,陆炎也一直再向萧辞展示自己的强大,尝试着保护萧辞。那时候,萧辞是C级雄虫,而陆炎是A级,陆炎理所当然的承担了保护哥哥的重任。
但事实证明,他的哥哥并不需要保护,哥哥的理念与虫族的固有理念背道而驰。当陆炎表现出强大时,萧辞甚至离他越来越远,相反,当他脆弱受伤的时候,萧辞会对他格外有耐心。
果然,当陆炎脸上露出失望后,萧辞坐在陆炎身边,揽着陆炎的肩膀,安慰道:“来,张嘴,我看看你嘴里烫伤。”
陆炎张开嘴,萧辞把止痛喷雾喷进去。
“还疼吗?”
陆炎摇摇头,比划一句什么,萧辞看不懂,笑着问:“真看不懂你的手语,林兴怎么就能看懂呢?”
林兴能看懂不奇怪,陆炎曾经和林兴互打手语吵架,骂的比开口还脏。
陆炎又打了个手势:林兴呢?
这个萧辞倒是看懂了,他走到露台看了眼花园:“树上挂着呢,让他陪你玩儿?”
陆炎又摇头,仰躺在床上,无聊地扣着手指上新长出来的短指甲。
“别瞎扣。”萧辞拨开陆炎的手:“没意思了?哥陪你看个电影。”
陆炎来了兴致,他往里靠了靠,给萧辞留出位置。
萧辞拉上遮光帘,放下电子幕布,根据评分推荐找电影,随口说:“怎么觉得你不说话以后乖了好多?”
对于这个问题,陆炎持反对意见,语调平直的电子音在房间中响起:我一直都很乖。
这样悠闲的时光没有维持太久,莫宁翊清理地下作坊诊所的行动触碰太多贵族的利益,网上真假掺半的抨击像潮水一样涌来。
反对者甚至将定性的高度一再上升,说莫宁翊此举是为了维护贵族的统治,废除剪翅法的本质是阻拦平民晋升。
在某些贵族居心叵测的刻意引导下,事件迅速发酵,长久以来被刻意忽视的矛盾突兀地显现在每个人的面前。
这是属于平民与贵族间的矛盾,这份矛盾由来已久,却借题发挥,在有心人的煽动下,酿造成一场空前绝后的舆论危机。
剪翅法的利与弊引发虫族公民的激烈讨论。这项法令的危害显而易见,是所有雌虫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倘若剪翅成风,失去翅膀的失去翅膀的雌虫孱弱更甚雄虫,如此百年过后虫族将无可战之雌虫。
也有人认为这是危言耸听,在眼前看得见的巨大利益之下,虫族的未来是那么遥不可及,任重道远。
大皇子杰克公开支持剪翅法,当众为平民发声:“平民终日辛苦劳作,被贵族视若牛马,连生活都是一种困难的时候,你无法要求他们去思考虫族的未来,说他们鼠目寸光也好,贪图眼前也罢,这就是现实,在改变现实之前,我无权指责付出代价去拼命向上爬,试图跨越阶级的虫崽家长们。”
这段发言被在剪翅文件上签字的家长们奉为圭臬。
他们说:
“虫族星系有几千亿雌虫,独我一只没了翅膀又能如何?”
“不问过去不讲将来,只问政府一句,已经剪掉翅膀的十万名雌虫幼崽该当如何。”
“坐在皇宫里开会的贵族永远不知平民的艰辛。”
当然,更多的理智者对大皇子的发言不屑一顾:
“付出代价请付自己的代价好吗?还在上小学的虫崽懂什么,他懂什么叫阶级,什么叫贵族吗?他是真的自愿祛除骨翼,还是只是因为听话?”
“从前有一只雌虫生起来就不会飞,于是他卸下自己虫崽的翅膀插在了自己身上。”
“自己跨越不了阶级,就踩着虫崽的鲜血硬跨?”
“公布一组有趣的数据,帝星仅首都就有3472所下公立小学,在读雌虫幼崽1200多万,剪翅令推行的时间不长,姑且只算他只在1/10学校中做宣讲,那也是有120多万,而在这其中呢,完成骨翼祛除术的雌虫幼崽不到零头。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那些在星网上上蹿下跳的家长是极少数,更多家长不会带虫崽去做这个手术。
同样是平民家长,什么才是更多数人的选择?
我们不能因为大多数的沉默。而忽视他们的选择,正确的选择是没有声音的,喧喧嚷嚷的吵闹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自我说服。
最后说一句,虫族以战斗属性闻名于宇宙,帝国的强盛与强大的战力息息相关,推行剪翅法和废除剪翅法确实都是政府行为,但前者用心险恶,后者尽力弥补,我更愿虫族星系永远繁荣昌盛,向废除剪翅法的英雄致敬。
愿每一只雌虫都能震翼飞翔于天空。—— 雄虫.艾尼尔。 ”
读完艾尼尔在莫宁翊个人主页留下的长评,萧辞微微挑眉:“这家伙是什么时候从你手底下逃走的?”
莫宁翊早就忘了曾经在水熊星刺杀过萧辞的雄虫叫什么,他迷茫地看向萧辞,用眼神询问:艾尼尔是谁?
“刺杀我的那只雄虫啊,我还从他那缴获一对机械翼,只可惜你不让我玩了。”萧辞惋惜片刻,继续提示道:“长得挺帅的。你忘了吗。”
胆敢刺杀萧辞的虫,莫宁翊怎么会忘,他努力回想起那只雄虫的样子,随口说了句:“这只雄虫不对劲,我手下的虫把他抓起来后还没审问出什么,他就从牢里无故消失,我怀疑第一军团里有他的同伙。”
艾尼尔毕竟是游戏主角,是伪神投放进来为刺激萧辞更好完成任务的鲶鱼,剪翅法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莫宁翊和萧辞的民间影响力因此多少受到了些许影响。
或许是感到了事件的发展出现偏差,“鲶鱼”开始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试图将一切引回正轨,消除萧辞和莫宁翊身上的□□,为萧辞称霸虫族铺路。
在扶持萧辞称帝这件事情上,伪神可真是比谁都积极。
就这样,废除剪翅法,打击私自手术黑作坊诊所诊所成为一场针对于权力的博弈,贵族们纷纷站队,有支持萧辞的,有持中不言的,自然也少不了以大皇子为首反对萧辞得势的。
隐藏在地下的黑心诊所就像城市中的牛皮癣一样铲也铲不干净,往往上午刚查封一处,下午换个地点改头换面重新开张。
在某一处黑心诊所,负责查封诊所的执法小队与帝星的平民爆发激烈的冲突,被围观者直播到了星网上。
起因是当执法小队赶到时,虫崽刚刚被送进手术室,贵族集团的代表就在门外等候检查手术结果,只要虫崽做完手术,虫崽的家长就可以领取到巨额的营养费,在这样的情况下,家长无论如何也不让军雌接近手术室,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等待手术结束。
军雌和平民发生了肢体冲突。
当萧辞和莫宁翊赶到时,手术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一只瞧着比莱西还小的雌虫崽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恢复了重化形态,被绒毯包着,毫无知觉地躺在军雌的怀里,后背血淋淋的,潦草地裹着纱布。
而他的家长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哭天抢地地向围观群众叙述自己的冤情:“他们这是在要我家虫崽的命啊,外面吵吵闹闹,里面怎么做手术!我只是想让我家虫崽将来有个好工作,我有错吗?”
“萧哥。”军雌抱着虫崽走向萧辞:“手术进行到一半,医生跑了,虫崽的骨翼已经被割下一只,可这只虫崽似乎有什么凝血障碍,血一直止不住。”
家长猛冲过来,又被其他军雌拦住,他伸着手指着莫宁翊:“你们步步紧逼,医生怎么可能不跑,可怜我的虫崽才这幺小!”
并没有人理他,萧辞垂眼专心检查这只受伤的虫崽。
像是知道萧辞害怕雌虫虫化的样子,绒毯把虫崽裹的严严实实,萧辞接过绒毯时,只觉着这块毯子湿漉漉、沉甸甸的。
虫崽的脸已经完全是虫子的样子,萧辞不用看也知道,以这个出血量,虫崽的一定苍白的可怕。
“怎么没送医院?”萧辞边走边问:“他雄父和雌父在吗,做一个血型匹配,去最近的医院调血浆来。”
军雌回答:“他们不配合,不允许我们带走虫崽。”
情况紧急,萧辞连愤怒都来不及,抱着小虫崽走进了手术室。
虫崽的家长不认识萧辞,却认识莫宁翊,见到莫宁翊看向他们,吵嚷的声音先是微微一收,在贵族集团的代表授意下,有恃无恐地大嚷起来:“莫上将!您也是平民出身,为何嫁给贵族之后就成了贵族手上的刀,转而劈向平民呢。”
“第一军团跋扈,我家虫崽都送进手术室了,要不是第一军团的军雌忽然冲出来,吓跑医生,我的虫崽怎么会受伤?”
面对这样的指责,莫宁翊眼皮不抬一下,他抬起手一挥,吩咐道:“妨碍公务,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