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禁卫军统领韩韬曾经也是宁如海手下的一员猛将,其天生英武,且颇有力气,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被宁如海从一众新兵蛋子里点为亲兵,后来更是屡立战功。此人为人耿直,一直将宁如海视作恩师,因此后来当他就任禁卫军统领,正是年轻有为,颇受各家小姐青睐的时候,却因严氏差人上门做媒,而娶了宁如海的嫡长女宁蕊儿为正妻,二人成婚以来,即便宁蕊儿至今无所出,可相互之间还算是相敬如宾,尤其是听闻此次宁如海要上京,韩韬更是卸下了身上的公务,亲自前来迎接。
宁如海拍了拍韩韬的肩膀,笑得很是得意,显然颇为喜欢这位女婿,“如今你官职比我还高,已不方便再称呼我将军了,又怎能再向我行礼,蕊儿近来可好?”
“夫人听闻将军要来,早在府里备下酒席了,就等着给将军接风洗尘。”韩韬说完,目光溜过一群人,最后在宁渊身上落下,疑惑道:“这位是?”
“韬儿,这是你三弟宁渊,渊儿还不快给你姐夫行礼?”严氏满脸热络地做介绍,摆足了一副亲切脸孔。
宁渊也配合地躬身一礼,“姐夫。”
看韩韬却显然不想理他,而是径直向严氏问道:“湛儿弟弟呢,他怎么没来。”
“唉,湛儿的身子你们是知道的,刚恢复一些,不好受这样的舟车劳顿,渊儿的身子却要健朗许多,所以渊儿便替代湛儿来了。”严氏说到这里,还抹了抹眼角,宁渊则垂头但笑不语。严氏这样将话说一半,外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放到韩韬的耳朵里,就是摆明了是要让他误会是宁渊挤掉了宁湛的位置。
果然,韩韬听完这番话,再望向宁渊的眼神立刻冷了几分。韩韬是个孤儿,在外是一员猛将,在内却是个妻管严,在宁蕊儿常年累月的灌输下,向来只把宁蕊儿的亲弟弟宁湛当成正儿八经的宁家人,至于其他庶出的子弟都是来和宁湛抢东西的,加上严氏这一说,庶子居然有胆子和嫡子相争,怎么可能再让他给出好脸色。
尤其严氏此时又补上一句,“别看渊儿安安静静的模样,学问却很是了得,早就得了高郁大人亲点要收他为关门弟子了,真是我宁府上下的荣光。”
自古文物不两立,将相不两和,已经成了朝堂上的常态。尤其韩韬这类军人出身的禁卫军统领,因为为人粗豪,手段雷厉风行,做起事情来压根不会守着那些文人骚客的规矩,因此总是有御史在朝堂上上疏弹劾他,尤其大学士高郁甚至当面呵斥过他“不休自身,不通文雅,不解人情”,以高郁的地位,他一个统领不好顶撞,可早就对那群唧唧歪歪的文臣看不顺眼了,尤其宁渊居然还是高郁的关门弟子,一下子就让韩韬对宁渊的印象坏到了极致。
察觉到韩韬望向自己那类漠视中带着鄙夷的眼神,宁渊不以为意,反倒多打量了严氏几眼,早知道她要在华京给自己下绊子,却不想她如此急不可耐,刚下了船就开始唱戏了。
按照规矩,宁府这类受了恩典来参加九阳节的官员会被统一安排在驿馆下榻,但韩韬早已准备了马车,显然是打算将一行人都接到他的统领府去住下,马车有好几辆,宁如海与沈氏,严氏乘坐的都是精巧华丽的宽棚马车,轮到宁渊的时候,却被分到了一辆下人们坐的青棚马车,知晓是韩韬故意为之,宁渊没说什么,倒是一路跟着她的白氏姐妹满脸不平,不过他们也知晓宁渊的脾气,既然少爷都不说话,他们下人就没有强出头的道理。
韩韬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前方,见宁渊居然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免不了诧异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撇了撇嘴角,十分不屑地吐出三个字:“软柿子。”
华京城极大,从码头道统领府,哪怕是坐着马车,都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路街道对没有来过华京的人来说会觉得心奇,宁渊确有一番故地重游的感觉。下车后,韩韬在前边领路,宁如海和严氏搀着沈氏,宁渊走在最后,几人依次入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统领府是一处三进三出的院落,在寸土寸金的华京来说,也算十分宽敞了。在迎客的正厅前站着一名姿容艳丽的少妇,瓜子脸,柳叶眉,模样与严氏有三四分相似,一袭月白色罩碧纱的长裙,头上的珠翠步摇亦十分精致,远远地看见一行人走了进来,她立刻迎上前,对着宁如海他们便是福身一礼,“可将祖母和父亲母亲盼来了!”
宁蕊儿出嫁这些年一直未回门,沈氏以前颇为宠爱这位嫡孙女,见她如今为人妇的模样,更是感慨,互相拉着寒暄了好一阵,才走进厅里。正厅中央已经放了一方圆桌,桌子不大,菜量却不少,每一样都小碟小碟的十分精致。这是华京中流行的筵席规格,菜品不在多而在精,和江州大户人家的宴会追求量大和排场的档次来看,显然要高级不少,可受制于饭桌的尺寸,围着桌子一圈只摆下了五张雕花木椅,一行人分主次坐下后,独独没有宁渊的位置。
“哎呀,瞧我这记性,我忘了三弟也要来,少个位置可怎么是好。”宁蕊儿故作惊讶地望着宁渊,“不如我另支一张小桌子给三弟你如何?”
严氏看着这一幕,眼底隐晦地露出一丝笑意,宁蕊儿不愧是她的大女儿,她只是修书一封,这丫头就能安排得如此周全。今日这桌子是特意挑出来的,拢共只能坐下五个人,无论如何都排不进第六张椅子,宁渊想要吃饭,就只能像个试菜的下人一样另用小方桌坐在一边,反正宁蕊儿用一个准备不周来推脱,就算是沈氏有心维护也不能说什么,他们远来是客,难道还能因为一个庶子来嚼主人家的舌根?
宁蕊儿这么做,便是要替严氏告诉宁渊知道,以他的身份压根就不配和主人家坐在一桌,如果不这样见缝插针的给宁渊吃点下马威,这出身卑贱的小子未免也太得意了。
宁渊在桌边站了一会,又看向宁蕊儿,见对方正用一种讥讽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道:“不妨事,正好大姐你也没有为祖母备下布菜的下人,就算你将这事忘了,可规矩不能废,我腾出一双手来,也好为祖母布菜。”说完,宁渊迈步走到沈氏身侧,替她将一众碗碟规规矩矩地排开,捻起一片餐前爽口用的脆腌黄瓜放到沈氏面前,然后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朝宁蕊儿回望过去。
一时桌子上诸人各有各的脸色,韩韬满脸尴尬,宁蕊儿则直接涨红了一张脸,宁如海轻微皱起了眉,严氏心道一声糟糕,立刻去看沈氏,可沈氏表情却平静得很,只淡淡道了一句:“吃饭吧。”便率先夹起宁渊捻给她的黄瓜,放进嘴里,嚼得十分用力。
“祖母,我不是有意……”宁蕊儿似乎想为自己辩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氏打断了,“咱们这次是到你家里来坐客的,自然没理由要你们拘着那些规矩,老婆子我更是不会在意这些,吃饭。”
沈氏话虽然这么说,可语气听起来却丝毫不像全不在意的样子,宁蕊儿不好再说话,只能忐忑地坐下。
华京的达官贵人多,贵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讲究身份的高低尊卑,因此他们在享受日子的时候,规矩自然也比其他地方多许多。
就拿这吃饭来说,哪怕是寻常的家宴,依照规矩,都会给在坐辈分最高或者地位最高的人配一个专门布菜的下人,以彰显长辈的尊贵身份,这在华京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宁蕊儿自然也是知晓这通规矩的,可她见宁如海一行人是从江州来的,因江州没有这样的规矩,她觉得麻烦就没有准备,怎料却遭宁渊钻了这样一个空子。
她也许本意真的是嫌麻烦才没有备着这些,可沈氏会不会这么认为就不一定了,这位老太太看重自己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宁蕊儿却这样怠慢她,她就算顾着双方的面皮没有表现出不满,心里也定然是十分不快的。
尤其是宁渊还冷不热的再边上拨了一句“规矩不能废”,更是让宁蕊儿难堪,一个江州来的庶子都知道的规矩,她一个嫁到华京多年的妇人竟然都能无视,可见是有多么没将自己这个祖母放在眼里!
严氏隐晦地叹了口气,怨怼宁蕊儿不争气的同时,她也十分奇怪,宁渊这个在江州长大的小子怎可能知道华京的规矩?
可让她讶异的事情还在后面,随着筵席的进行,宁渊不光知道这规矩,而且无论是布菜的手法还是顺序都无可挑剔,好像对于这类事情是做惯了一般,让沈氏频频点头不说,就连宁如海,偶尔看向宁渊的眼神里也透着赞许。
原本是想给宁渊一个下马威,冷不丁却又送了一个往上爬的机会给他,想到此处,严氏虽然嘴里嚼着美味佳肴,可心里却气得几欲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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