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他眼前出现一个年轻女孩,一付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时,他唯一想说的就是:“出去。”
易小柔觉得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淋下,她设想了无数次接爹出狱的情景,或者激昂或者温情或者愤怒,可是这般死寂而没有活力的场面,她确实没有料到。
她呆呆地站在病房前,与床上的老人目光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这是两股不同的情绪在碰撞,撞得他们俩人七荤八素,亲情支离破碎。
她自嘲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以为你至少是个好父亲。”
床上的老人并没有反击这个说法,只是吐出一个残酷的字眼:“滚。”
她很想指着他鼻子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坐了二十多年牢连人都不认识了吗”,可是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抬起胸膛走出了病房。
她不会输,她不能输,对谁都是。
对谁都是。
她一路冲回家里,这天是星期六,周末的路上到处都一家三口,任何一个人的笑容都会刺激她现在暴躁的神经。当她站在家门口,翻找了半天的钥匙好久也插不进那锁眼,她尖叫着把钥匙扔在地上拼命踩时,一只粉红色的长毛脚覆盖在了钥匙上——被她踩了个正着。
她迅速地收回脚,看着递到眼前有粉色熊掌心中的银色钥匙。
“他对我说‘出去’,然后就没了。”她强忍着酸酸的鼻子,无比愤怒地道,“他怎么……怎么能!怎么敢对这样对我说!他怎么敢!我们家变成这样不全都是因为他吗?他怎么敢对一个二十多年盼着他出来,重新开始的人,他的亲生女儿这么说!”
「你没错。」他温柔地抚摸着她低下的脑袋,不去看她的样子,他知道,这时候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不是你的错,你做了所有最好的选择,这不是你的错。」
沉默半晌,她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粉色大熊,扔下一句话后便进了屋。
“可是我输了。”
输?你没有输,不要说这个字,这会令我伤心。杨海一边在内心默念着,一边跟在后面进了屋,关上了门。那天晚上他做了一桌子菜,芙蓉鱼片、干煸茶树菇,一小碗凉拌海带,再加一个紫菜汤。当她吃得满嘴留香,拍着胖胖的肚子打了外饱嗝躺倒在沙发上后,心情已经好到可以嘲笑他肥胖的洗碗动作了,这令他有种满足感。
第二天,易小柔起了个大早,换了身明亮的衣服,打扮得如同十八岁,吃了个饱饱的早饭后,她带着微笑出了门。杨海被她严令呆在家里,她不希望他总是跟在她身边,他们在一起时间实在太多了,如果有熟人见了难免起疑。
在路上她还买了束花,虽然这种洋习惯老爹是肯定不习惯的,可是她还是要买。不是为他,是为自己的心情好点。她需要带着一张笑脸去面对那个死而复生的老人,所以需要点对自己的奖励。
当她站在病房门口时,还是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走进房间。
老爹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脸上的红润使他看起来就像个正常人,可是落在易小柔眼中就无比诡异——哪有前一天还像个快死的人,第二天就像体育健将了?
这不正常,是黑伞还是券的本事?
她现在没空多想,只是露出个笑容试探地喊道:“爹?”
病床上的男人慢慢抬起头,扯了扯嘴角——也许是在笑,也许只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咧开嘴说道:“小柔啊。”
这个称呼令她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甜甜地拉长声音叫了声:“爹!”
“啊?”易兵觉得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带着幸福的、人世间的味道,“小柔,我在啊。”
“你出狱了。”
“啊,天热啊。”
“……”
42
42、第三章 最甜蜜的暴力(12) ...
她渐渐看出来了,他的眼神并不正常,虽然还有反应,可回答起来总是言不对题。她走出房间,对在外面正与警察聊得开心的医生道:“他好像有点……反应迟钝?”
“迟钝是正常的啊,他差点死了啊。”医生一付没好气的表情,“病去如抽丝,何况他这样差点不行的。你该庆幸了,他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如果有些别的问题,也只能慢慢恢复了。最主要性命没事就行了。”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可是对深知背后隐情的易小柔来说就不是那么合理了。只是这年头,谁敢和医生斗?活得不耐烦了?她只得咧开嘴挤出个笑容,道:“我知道了,那以后还要多麻烦医生了。”
那个年轻男医生面上哼哼笑着,眼里却没有半分笑容,打量她的视线像是在评估一块肉。
她一转身钻进病房躲开,坐在床边与老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蓦地发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以前的固定探监他们总是聊些最近的生活,主要是她的,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的生活可无从去说,而其他的,更没有话题说了。
二十年的空白不是这么容易弥补的,尤其在另一方而反应迟钝,有问无答的时候。
她枯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对老爹道:“我得走了,家里还有事,你在这里养一段时间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易兵顿时笑了起来,露出缺了三颗的牙齿,那是在监狱里获得的“教训”,他笑道:“好呀,不知道小玉有没有长胖。”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妈早就死了,我跟你说过的。”
男人脸上一片呆滞,很久后才道:“哦,小玉死了啊。”他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般,过了一会儿道,“那家里的房子还在吧?地呢?”
“早就没了,爹。”就算还有产权,二十年,改革开放的浪潮早把城市周边的土地都淹没了,哪里还会有田地,“这些我都跟你说过的,你忘了吗?”
易兵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眼前的人是小柔?小玉去哪里了?房子、地啊、职务啊一转眼都没了。他还是以前那个村支书吗?那个年代一转眼就消失在眼前,他转瞬间跨越了二十多年。
随着易小柔的叙述,他的记忆也慢慢从河里泛了起来,夹杂着泥沙砾石,磨厉着他的思维。
他看向眼前的年轻女子,似乎真有点妻子的模样,不禁笑起来:“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是啊。”终于有了个比较像样的谈话内容,易小柔赶紧接上,“都二十多年了,我也该长大了。”
“小玉还好吗?”
听见这样的回答,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知道今天的谈话可算是结束了。与医生打了个招呼后,她看见警卫在向她招手。
这是那天半夜通知她的小伙子,见到她立刻笑容满面,全无生疏感。这归功她这些日子来的活动,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可是时不时地电话拜访总是可以的。一来二去,俩人就熟悉了起来——当然是他对来说,而不是对她。
他笑嘻嘻地道:“你爸过段时间就能出院了,领导说了,你可以接他回家了。”
“谢谢!”她的激动九成是装的,一成是真的,“你太厉害了!”
小伙子对这样混合着崇拜的感激很是受用,一口白牙笑得不见眼:“不过你还是要去和领导打个招呼,填些表才行,毕竟这些官面上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她又感恩戴德了一番,如果有可能的话,这小伙子恨不得代她去走程序了——这也是她所愿的——大热天几个地方跑下来,她觉得自己快要蒸发了。更不用提星期天许多地方根本没人,监狱居然还有双休?太令人恼火了,她决定匿名写个检举信,不过后来想想,恐怕也是在某个信箱作废纸,也就罢了。
在她挣扎在官僚系统中时,张头确实给了极大的帮忙,更不用说刚刚“复活”的单静,大嗓门对来调查的警官怒吼,实在是一分局奇景,就连张头也连连惊呼,“不是一般人啊!”
她好笑之余觉得轻松了不少,毕竟现在的境遇,以一个罪犯女儿来说,证明她这些年还算活得成功。讲这句话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吃着杨海自制的豆沙冰,吹着空调看《犯罪心理》。
“不管怎么样,我是这样觉得的,这才是成功的人际关系!”
杨海一边收拾小房间一边苦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就不觉得有些快乐吗?你的身边不是一个人,你并不孤独。」
她翻了个白眼道:“你不明白,所谓孤独这种情绪,并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给自己的。如果你不觉得孤独,即使在孤岛上,你也不会觉得孤独!”
对于她的歪理他是不会去理的,理论到最后,就是以她扑到他身上揪玩偶装的毛结束——他可不想秃一块去见人,警察局的打扫工作他觉得干得很幸福——当她以前听见他第一次如此形容时,不禁多瞥了几眼这个男人。
会觉得打扫卫生这种工作很幸福,那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会说这种话,要么是大富大贵却费心费力,要么就是过得太苦哈哈,两个极端。不过当时的易小柔没有问,而现在有了问的机会,她也懒得去问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反正他要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就轮不到她去操心了。
「好了,来看看。」
听到声音的她几口吃完冰沙,窜到了房间里,本是书房的地方现在多放了一张小床,电脑和衣服也移了过来。杨海听她说准备把大房间给老爹住时,玻璃眼珠奇妙地传达出一种“你脑袋进水了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