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柔再站在自己家门口时,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伸出手去推门,不想一推之下却发现门锁住了。她一掏口袋,无奈地发现钥匙刚才慌慌张张地拉在了家里,只得按下门铃。
门铃响了好几次,才听见一声低沉的问话:“谁?”
被关在自家门口的她没好气地道:“我!”
没想到下面的话更令她生气:“妖孽还在不在?”
她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大吼道:“在的话你是不是准备不让我进门?”
“不能让妖孽进门!”
听见这话中的坚决,她又气又怒,不过被关在家门口也无能为力,只得放软了声音道:“他不在,我赶走他了。”
不一会儿,门咯嚓一声响露出条缝,易兵的脸从缝隙里露了出来,不知怎的,易小柔总觉得这张脸上带着几分诡异。幸尔这感觉一闪而逝,几秒后自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她的父亲一脸恐慌地站在那儿。
一瞬间,她又有些心软了——也只是一瞬间。
她把门甩上,紧盯着老爹的眼睛道:“你到底怎么回事?杨海是什么妖孽?”
“他不是好人!”
“哪里不好?”
“我觉得他就是不好,有他没我!”
虽然一再在心里念叨着他是爹,可她还是忍不住冷笑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出狱第一天把我不要钱的保姆赶走!在我家里用菜刀砍我!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把我们家害得还不够惨?现在还要继续折腾?”
易兵在这咄咄逼人的话前低下了头,却一个字也不辩解。
在他心目中,自家孩子永远温柔可人,可爱得像是佛娃娃,他说什么听什么,怎么一转眼间变成这付母夜叉样子?就算以前探监时,也只是说些有趣的事,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凶他!
他短时间内无法接受这样的转变,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易小柔讲了几句后,气稍稍消了,也觉得无奈起来——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一把年纪的人了,难道还能改变什么吗?
她又追问了几句杨海的事,可是易兵翻来覆去就“不是好人”几个字。真问急了,冲她大喊大叫几声,一转头钻进卧室不出来了。
此时的她筋疲力尽,也没有那个精力再去追问,一屁股坐上沙发长出了口气,一个指头也不想再动。只不过想到今天的晚饭、明天的早饭以及以后无数顿饭,她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头疼得要命。
幸好晚饭时还有些剩菜,不用她再做。当易兵坐在桌边,看着几个剩菜——芙蓉鱼片、凉拌海带、剩下的小半鸭脯——笑呵呵地道:“伙食真不错啊,要花不少票……哦,花钱吧?”
听了这话,她不禁又有些心酸。
易兵坐了二十多年牢,正好是改革开放前开始,对于外界社会的变化虽然也知晓一二,可是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虽然年纪还不到老年,但他的生存能力根本及不上她这个做女儿的。
“我吃得起,你就吃吧。”
易兵狼吞虎咽着,边吃边含糊不清地道:“其实吧,我那时候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家伙可厉害了!”
她脑中灵光闪过,问道:“什么时候?”
“上吊的时候啊!”
她有些错愕地道:“上吊的时候,有谁在吗?”
“有啊。”易兵抹了抹嘴,道,“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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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三章 最甜蜜的暴力(14) ...
现在的易小柔听见这两个字就有股要呕吐的感觉,已经快形成巴甫洛夫反应了。就像她决定这辈子再不会打黑色的伞一样,这辈子她也不想再听见任何认识的人口中吐出神仙两个字。
但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她压下反胃,稳定了心情,装作毫不在意般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兵正到处找牙签,闻声说道:“我那天本来好好的,还有一天就出来了半夜也睡不着。我就在想啊,出来后见了你要说什么,你也知道,二十多年了……”
这并不是她想听的,听了反而难过,何苦?
她便打断了他的话道:“讲神仙!”
他找到了牙签,返回座位一脸兴致勃勃地道:“我半夜在那儿发呆就听见有人在讲话。你也知道,有时候牢里睡不着也会敲敲墙什么的,无聊嘛。只不过讲话是传不清楚的,至少没那么清楚,那天的讲话就像是……”
她插嘴道:“在脑袋里讲话一样?”
易兵一拍桌面,道:“对!就是那种感觉。我还在想这是什么啊,半夜在罗唆什么?没想到那人我认识,你猜是谁?”见她摇了摇头,他更加兴奋起来,讲得唾沫横飞,“是那个死矿工!”
她错愕了一下,这个尘封已久的名词把过去的经历一瞬间都挖出了记忆。呆一会儿,压抑住情绪,她接口道:“那人不是死了吗?”
“就是,死也死不透!”易兵一咬牙,似乎很是愤恨,“居然还跑来叫我和他一起走!我哪能愿意啊,还有一天就出去了,跟他死了那不是亏大了?你猜怎么着?”
她有些不详的预感,不耐烦地道:“别怎么着了,爱说不说!”
易兵的情绪被浇了一盆冷水,讲话也失去了兴致:“他跟我说,如果我不跟他走,他就拉你抵命!我没办法啊,就跟他走了。结果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醒,就见着你了。好玩吧这事?后来医生讲这叫临死体验,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你爹我厉害吧?”
她挤出个生硬的笑容,把饭几口吃完,转头抱着碗筷钻进了厨房。杨海不在,她得重新开始做家务,个把月没做还真有点手生。她一边刷着碗,一边回味着刚才老爹说话的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般来说,人们为了至爱之人牺牲,过后如果有机会逃脱,也不会如此兴高采烈地对被保护人说出这段经历吧?而且提起矿工的事更令她疑惑——虽然说牢终于做完了,可是谈起以前的事,他不仅没有半分感慨或者内疚,反而有种……她仔细想了想,恨铁不成钢?难道是觉得自己当年做得还不够狠?
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颤,二十年的监狱生活真能把人改变到这种程度?以前的老爹她虽然不能说完全了解,可是绝不至于和现在有这么大的差距。现在的老爹给她一股诡异的熟悉感,那个神态,语气……
她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易兵在客厅嚷嚷着电视不好使,她便擦了手赶紧出去。把电视调好,看着盯着电视目不转睛的老爹,她一时之间有些找不着北——这辈子就这么活下去吗?
心头掠过一阵迷茫,也只是一阵而已,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伤春悲秋,真有机会说了她也只会讲“天凉好个秋”。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叫醒老爹带去小吃的一条街,把零钱留给他,再交待了家里一些注意事项,她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上班了。没办法,前阵子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她请了不少假,虽说是铁饭碗,可也不能太过份。
再说,呆在家里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现在开始觉得影视剧中那种从未谋面,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亲得跟什么似的父母与子女到底存不存在。不过她也清楚,她的情况与别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杨海在的话,恐怕又要讲「话不能这么说」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起来,每次她故意说一些偏激的话,他总是带着满口无奈地扔出这句话,似乎拿她很没办法,这也令她有些莫名的小小自豪。
一分局与其他时候并没有区别,大家还是那么过,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人为着各种各样的事进进出出。她刚停好小电驴一进大厅,就眼尖地发现了那只粉红色的大毛熊。也不知道杨海用的什么办法,居然能让整套玩偶装保持清洁,颜色丝毫没有受这些天大雨的影响。虽然他自称只是用洗的,可她却不太相信。
她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互相看都不看一眼,似乎就是一对陌生人般。如果有心人看了,肯定要起疑了,以她的个性怎么会对这么“醒目”的同事视而不见?幸运的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关系,就算是档案室那个与她关系要好的女孩子也没有半点怀疑。
上班很舒服,准确来说是种习惯,只需要按照平常的动作去做就行了,不用多想什么,她找的工作本身就不是那种创新式的。等太阳西斜,人人快乐的下班时间临近时,她才越来越觉得内心沉重,那个本该舒适的家也变得陌生起来,就像件不合适的衣服硬穿在她身上——不合适也要穿。
她慢腾腾地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再磨磨蹭蹭地拿起包往一分局门口走去。当她路过无人的拐角时,杨海低沉的声音传入了脑中:「如果你不想回去就加班吧,我替你回去。」
她摇了摇头,有些泄气地道:“不用,我还是要回去的。不回去也不放心,说不定我那老爹能把房子都给拆了。”
他笑起来,她也跟着微笑起来,冲淡了凝重的气氛。
可是等她混在人群中挤回到家打开门,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客厅一片狼籍,许多东西都被拆成碎片,她几乎认不出这些东西原本的模样。厨房传来老大一股焦糊味,一个钢锅的手把都被烧化了,整个锅里外都变成了黑色,已经看不出原料的黑糊全部堵塞在水漏里,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厕所里,那个她精挑细选来绘着梅花的粉色马桶被砸了个粉碎,浓重的臭味充斥了所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