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音一落,围在一起的众人纷纷紧张起来,提心吊胆的盯着赵高,生怕他嘴里蹦出一句“放肆,妖言祸众!来人!将这群庸医全部拖出去斩首示众!”
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听了这个消息,赵高显得极为冷静,只是沉思片刻,便道:“陛下的身体事关我大秦兴衰,容不得一点差错,诸位确定无力回天?”
说到这里,他环视众人,阴阴一笑:“若是本座知道尔等之中有人敢不尽力,有意欺瞒,嘿嘿,那就别怪本座秋后算账,心狠手辣了。”
“不敢不敢!”
“赵大人说笑了,事关重大,吾等岂敢妄言!?”
“大人明鉴,我等确实是尽力了啊!”
众医纷纷惶恐自辩,满头冷汗。这些天来他们能用的方法都使过了,一些猛药和其他手段又因为太过暴烈不敢轻用,毕竟嬴政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出了一点问题,不但自己得死,全族都可能要为自己陪葬,没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所以说在所有能使手段中,他们确实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那么现在陛下状况如何,能否撑到咸阳?”赵高又问,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这个……吾等已用药将陛下的病情暂且压下,撑到咸阳大概是不成问题的。”
“是吗?”赵高眼波微动,看了床上的嬴政一眼,淡淡道:“好了,诸位就先下去吧,别扰了陛下的清静。还有,虽说诸位都是我大秦赫赫有名的名医,但人总会犯错疏忽,有时候难免会判断错误,还望诸位依旧尽力苦思除病之策,若是成功将陛下治好,加官进爵,飞黄腾达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是。”
“是,谨遵大人吩咐。”
众医师齐齐松了一口气,拱手回应,满心庆幸的鱼贯而出。
待众人都离开账内,赵高便缓步走到床前,定定的望了沉睡中的嬴政许久,轻声道:“陛下,没想到阴阳家还未真正出手,我们还没真正动作,您却是被老天,被您自己给打到了,这还真是……命运弄人呐。”
他的话中,似有对嬴政不利之意,而作为嬴政面前的大红,人所共知的嬴政心腹,若是这些言语传出去必然是惊世骇俗,让人难以置信。
而说话之间,他低眉垂目,恭恭敬敬,脸上依旧满是看上去发自内心的敬奉讨好,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一如往常一般。
接着,他声调转低,又对着昏迷中的嬴政喃喃自语了许久,却是模糊难辨,微不可闻。然后,又如以往一样立在嬴政的床头,默默等候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日落月升,夜色如墨,顺着帐布上的缝隙渗入,将整个大帐填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赵高依旧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呼吸几不可闻,宛若墓地中守在坟头的幽灵。
突然,床上嬴政干枯如骨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下,随后,浑浊模糊的眼睛缓缓张开,沙哑无力,如同砂纸厮磨般的声音自苍白褶裂的嘴唇中挤出,似轻烟般飘了出去:“赵……赵高……”
“小人在,陛下有何吩咐?”一如以往,声音未落,赵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嬴政面前,恭谨至极。
“长……长生药……”赢政浑浊的眼中陡然爆发出一阵精光,口中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甚至等不及先喝口水滋润一下自己炙热闷涩如火烧般的喉咙与肺叶。
而虽然他的问题显得有些没头没脑,但对他极为了解的赵高还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道:“陛下,蜃楼和长生药还没有消息。”
“什么,怎么会没消息!?怎么会还没消息!?为什么!?为什么朕的长生药现在还没有到!?……咳咳……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阴阳家是废物!你们……你们也是一群废物!”
炙烈怒焰冲天而起,如熔浆在筋脉中流转,使仅存的一点生命熊熊燃烧,给嬴政残破苍老的身躯注入新的活力。他竟一下子从床上半坐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不少,流畅了许多。
“陛下,到现在为止,蜃楼一方的确是还没有一点消息传来。”面对如同一只暴怒野兽般的嬴政,面对嬴政狰狞可怖的怒颜,满蕴戾气,充斥着血丝的一对红眼,赵高脸上戴了数十年的恭敬面具终于渐渐褪下,露出其下那冰冷无情的真容。而他的声音也不在恭敬谄媚,只剩下如幽水寒潭般的平静。
“赵高……”嬴政瞬间从愤怒失望中醒来,发现了赵高的不对劲。
他阴沉着一张脸,眼眸在黑暗中似乎闪着刀锋一般的冷芒,阴森狠毒的眼神如毒蛇在对面那人的脸上冰凉滑动,带来一股令人战栗的恐怖感。
若是以往,赵高恐怕已经像老鼠一样瑟缩着身子,诚惶诚恐的扑倒在嬴政的脚下,请求他的原谅,然而今天,在赵高看来,嬴政那凌厉的目光却如同虚张声势的落水狗一般可笑。
于是他仿若没感觉到嬴政的目光一般,缓缓挺直身躯,淡淡的,不紧不慢的道:“陛下,恐怕您等不到长生药了。”
说着,他漫步走近,凑到嬴政面前,幽幽道:“刚才我特地问过医师,您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连咸阳都撑不到,一定会……死在路上。”
死,嬴政最近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死字。赵高的话仿佛一把铁锥狠狠插进他的心窝,顿时,无边愤怒,不甘,痛苦,憎恨一齐喷涌而出,占满脑海,刺激得他双眼冒火,胸腔鼓动,血脉偾张,几欲炸裂。
第六十一章始皇之死(下)
“放肆!阄奴敢……咳咳……”
嬴政大怒,一挺身,拍床而起,伸出干瘦的手臂便向赵高狠狠抓去,然而刚挪到床边,身子就陡然僵住,怒火攻心,脸面胀得通红,剧烈喘息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咳咳咳……
似是起了连锁反应,他一咳起来便再难停下,咳嗽声沙哑尖利,难听之至,身子里仅剩的力量似乎也随之流逝,到后来,甚至只能倒在床上,掐着自己的脖子,怒睁着双目,张开嘴干呕。
喉咙中像是被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想吐却又吐不出般难受。渐渐的,嬴政一张脸变得铁青,涎水和浓腥的血污顺着嘴角流下,看上去仿佛是上吊将死之人。
“陛下,您这又是何必呢?”一直在旁默默观看的赵高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伸出手,强行将嬴政的身子摆正,然后一拉锦被,狠狠捂在了嬴政的脸上。
期间,嬴政自也是猛烈挣扎,然而此时的他身子早已被岁月和疾病掏空,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秦始皇,又怎么可能是赵高的对手。
呜……呜呜……
垂死挣扎的呐喊化作低微的呜咽传出,紧紧包裹着嬴政上身的锦被不停的突起一个个鼓包,变换着不规则的形状。
“陛下,不要急,很快的,很快,您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长生了。”
赵高依旧面无表情,眼中一片空洞,说话的语气却是如以往尽心尽力服侍嬴政时那般恭敬,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实在是诡异无比。
但不管语气和表情如何,他的两只手一直如铁钳般不动分毫,牢牢的将被子紧紧的压在嬴政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被子里挣扎的力道弱了下来,呜咽声更是听不到一点了。
赵高的手依然没有一点放松,只是口中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喃喃自语道:“快了,快了,就快好了。陛下,您再忍耐一下,马上,您就能长生了……”
片刻后,终于,所有反抗的力量都归于沉寂,被子里的嬴政再没有一点声息,安静的就如同死了一样。
不,应该就是死了吧?
赵高等了一等,而后终于是将手上的力道慢慢放松,身子前倾,缓缓揭开被子,准备验证嬴政的生死。
被子一点点升起,往后翻开,赵高的脑袋一点点往前,尖锐的目光凝视着嬴政的脸部所在,跟着被子的边界线一丝丝往下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阴冷暴戾的眼睛,一双赤红如血,被无边杀意和怒火所充满的眼睛。
嘶啦!!
挡在面前的被子突地破开一个孔洞,棉絮飞扬间,黑影一闪,一支枯瘦的手臂五指并拢,洞穿空气,如剑刺出,狠狠扎向近在咫尺的,赵高的脑袋。
谁能想到,赢政竟然还没死,不但没死,竟然还抓住机会给了赵高最后一击!?
这一击如奇峰突出,雷霆电闪,丝毫不逊于嬴政全盛时期的一剑。毫无疑问,单看那凌厉凶狠的气势,裂空而出的嘶鸣,便能知道若是被刺中,越高的脑袋即便不被一下子捅个对穿,血似泉涌,脑浆迸溅,脸上也要多出一个大坑,难保就不会变成个瞎子或者傻子。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越高毫无防备,嬴政一击即中的情况下。
不过,赵高真的会毫无防备么?
砰!
一片气流炸开,四下散溢,横扫帐内,床边的重重纱帘如波涛涌动,火炉中混浊的炉灰被扬起,飘散,落地。
嬴政的手臂凝滞在了越高面前,被另一只手牢牢的掐住,再不能寸进。
赵高果然早有防备。作为一直生存在黑暗中的罗网首领,面对的又是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将自己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样子的罪魁祸首,他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陛下,您应该知道,奴才服侍了您数十年,又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犯这种错误呢?”
赵高轻叹一声,看向嬴政,然而这一看,脸上便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丝惊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