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走的时候,是年末。没有人再在我身边唠叨新年该如何度过,新年照旧还是来了。家中新丧,一切从简。福婶说,福伯想回大丰,因为阿音不在了。中年丧子,我能明白那捶心之痛。我让福婶陪福伯一同回去,福婶却有些担心我和阮雨。
其实福音走后,阮雨已经让他从前的侍从阿三来到府上照顾他的起居。我一个女人,不是说多讲究。阿音不在,其他谁侍候,也没多大分别。福婶听了我的劝,大年初三带着福伯动身。临行前将我爹部署的手下一百二十八人指令牌给了我。我从中选了几个武艺高强的送福婶她们出境,如今我能替福音做的,只有尽孝。
事实上,她们的离开,是对的。正月初七,三皇女逆悬回京。自此,一场腥风血雨开始。
当日积极请缨,随后大败。我一直在想,逆悬会受到如何处置。无论如何,不是罚闭门思过,罚些银两就能了结的。未知人心之丑恶,为了那个无上的虚位凤座,逆悬不惜背负一世恶名,让满城皆染血色。逆安帝二十二年,也是逆安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我经历了人生中最沉重的岁月。
正月初七,顺安城的长街上,处处都是大红的灯笼锦幡。逆悬清晨回京,残部五万驻京三十里外。这不合制,赤朱让人通报于我。我让他安排亲信增派兵力把守顺安城东西南北四城门,便上了朝。众臣悉数在列。
逆悬上朝的时候,众臣指责切切。逆安帝道,“败将逆悬,还不俯首认责。”逆悬跪下。众臣见女帝如此言辞,更是将逆悬的种种失误,一一列出。
逆安帝冷道,“逆悬,众卿所言,你当领悟。失一城,危一城,你当何罪?”
逆悬叩首,“母皇,儿臣有错,但儿臣无罪。谁也不愿痛失城池,儿臣只是兵力不足应对。”
“十万铁骑军,平日就由你统领。军马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士兵是百里挑一的强士。加之玉城二十万军,你道兵力不足?”逆安帝质问。
逆悬抬首,“母皇,二皇姐出征,您让她带了二十万军。您是否本就不相信儿臣能打胜仗?”
“荒谬。朕会拿边城百姓的生死当儿戏?会将大逆的江山交由他人践踏?逆悬,你空有雄心,并无实力,刚愎自用,辜负了朕的期望,辜负了大逆朝的万千子民。”逆安帝蔑视。
“儿臣没有刚愎自用。”逆悬辩解。
逆安帝逼视,“是吗?那为何在雁南关驻守不到三日,遭遇一点袭击就退守玉城?”
“母皇,儿臣收复雁南关后,发觉这座城早已化作焦土,处处残垣断壁,里面早被洗劫一空。试问这样的城,守着还有什么意思?”逆悬反问。
“什么意义?雁南关是大逆的国土。它曾经雄壮巍峨,是大逆的边关门户。它惨遭洗劫,你就不再坚守?难道说你要的只有肥美沃土,没有贫瘠山川?”逆安帝冷叱。
“儿臣没有这样想,儿臣只是觉得玉城地势更适合绝地反击。”逆悬改口。
“你还有脸提玉城,朕问你,为何退守玉城后驻军山上?”逆安帝问道。
逆悬道,“母皇,儿臣觉得地势高,易守难攻。”
“你这话没错,只是你独守孤山,水源单一。对方将你围困,断了你的水,玉城天干风大,对方火攻,你不是自寻绝路。”逆安帝气结。
“母皇,儿臣只是一时不察。请您再给儿臣一个机会。”逆悬再叩首。
“十万铁骑,入得孤山。逆悬,你就是三岁小儿,也不该做出这种决定。玉城老将劝告,你也不听。你可知道你一句不察,就毁掉了我大逆五万精兵。逆悬,若要朕说,你就是以死谢众,也难抵罪。”逆安帝悲道。
逆悬愤愤抬首,而后猛地叩首,“母皇,请您再给儿臣一个机会。”头击硬地,其声砰砰。再抬首时,额头已是青紫。
逆安帝悲哀的看着逆悬,沉默无言。
我在朝臣后列,看着逆悬就这样一步一叩首的跪行向女帝。逆悬哀求连连,额头鲜血淋漓。众臣见此形状,皆是缄默。谁知逆悬跪行至凤座阶梯前,突而起身,6支袖箭连射女帝。事情太突然,女帝当即闪身,还是中了一箭。逆娴和逆拥靠的最近,急忙上前护驾。朝不带刃,宫侍疾呼御前带刀侍卫。门外又传来骚动,侍卫中有人谋逆。此时的朝堂上,也露出狰狞。朝中大臣有不少是逆悬的亲信,参与混战。文臣武臣乱作一团,谁曾想皇女会朝堂公然刺杀女帝,前所未闻。只是须臾,朝堂处处血色。
这只是史记中记载的“逆安内乱”的前奏,已是血流成河,不堪睹目。
我记得当日我在乱战中,夺得一柄长剑。一路搏击向前,逆安帝靠在凤座上,七窍出血,已不能言。逆拥扶着女帝,逆娴和其余几名侍卫守护凤座四周。逆悬领着几人,长剑相向。我执剑解困,逆娴渐占上风。宫内的混战,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叛臣被歼,女帝也归天。众人将逆悬围在中央,逆娴道,“三皇妹,你不要再抵抗,放下兵器。”
逆悬冷笑,“放下兵器难道就不会死?你以为宫里没事就太平了?我那五万精兵,想必此刻已在顺安城的长街。”说罢直刺逆娴。侍卫见状,乱剑将逆悬击毙。逆娴道,“三皇妹,我没想到,你居然狠心刺杀母皇。”逆悬口含鲜血,“逆娴,我弑母皇,你弑手足,有何不同?说到底,你不过是怕我抢了你的皇位。何必冠冕堂皇。”
我看见逆娴的眼中一片灰败,“三皇妹,这个皇位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你六亲不认?”逆悬嗤道,“逆娴,母皇不也是害了她的皇姐,才得到的皇位吗。成王败寇,说什么其他。”
“住口。”逆娴怒喝。逆悬喷了口鲜血,带着嘲讽死去。我看着逆娴踉踉跄跄的扑倒在逆安帝的身前,泣问,“母皇,您睁开眼看看,皇家为何总是这样残忍?”逆拥靠着女帝,跪在一侧,满脸悲戚,落泪无声。
我顾不上再多看,逆悬临死前说,五万铁骑,将直入顺安城。我担心阮雨的安危,担心赤朱的应对,急忙出宫。我奔回箫府,阮雨见我一身血迹,大惊。我吹响了我爹留给我的号令“冲天啸”,召集人护府。我将逆悬谋逆之事简单告诉阮雨,让他待在家中,等我归来。阮雨争着要与我同行,我道,“雨儿,我说过,只要你没事,任何事都难不倒我。如今你有了孩子,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阮雨听劝,我将一百余人分作两部,一半留下来护府,一半随我去了城门。
彼时的顺安城,半城笙歌太平,半城混乱支离。赤朱巡视的东门,南门无恙,西门已破,北门正遭重击。
三皇女府居东,内应西门,西门失守,涌入数千人直奔大逆皇宫。只能说,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逆。却没有足够的防范。
箫府在东城,沿途东边尚无大的动静。行至西南,大批的百姓开始往东逃奔。城乱了,这座安宁了几百年的古城,转眼让人无所适从。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该在外御敌的铁骑,践踏着自己的臣民,叫嚣着扑向皇宫……
那一日,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至深夜一切平息,我的手臂酸麻,我已数不清杀了多少人。而那些人,只是那一年中,我挥剑斩杀的人中极少的一部分。
深夜,叛军都已被灭。一城血色,满目疮痍。我疲惫的回到箫府,阮雨已翘首许久。换下一身血衣,我全身缟素。在漆黑中等待举国大丧,等待新帝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