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事与愿违啊……
我烦恼地捏着眉心走出中军帐,眼尖地瞥到营帐后一闪而过的身影,开口便叫:“四儿!”
那身影一顿,又落到我跟前,面上神情淡淡,依旧是面无表情。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手上一僵,又迅速放松了劲道。我拉着他缓缓往回走。“你昨天没有回来,是不是怪我……要求太过分,伤了你。”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心上沉重,与他相对无言,走了两步,便换了话题。“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他们暗门的人,总是躲在暗处,听多了不该听的秘密,也好在嘴巴严实,即便听到了,该当没听到的一句话也不会外泄。
“徐立想杀师傅。”我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有些微的粗糙和温暖,“四儿,你答应过我……”
“是。”他很快地回答,“他也想杀你。”
“放心,他现在还动不了我。”我笃定。
以蓝正英的态度,如果答应了议和,她绝对不会放师傅回来,徐立若假议和真备战,一旦撕破脸,师傅就再难生还了。即便对方不杀师傅,到时候兵荒马乱刀剑无眼,徐立有的是机会于乱军中“误杀”师傅。看样子,师傅在帝都的动作可能已经被他察觉到了什么。这个人放在身边比闽越国还危险,攘外必先安内,或许我该先制服了他?不,我该先让陶清制服了他!
“四儿,你听我的话,去剑屏山接应师傅,顺便帮我盯住蓝正英的举动,她想卸掉我们的左膀右臂,如果和亲不成,也有可能会直接下手。”我握紧了他的左手,恳求道,“答应我吧,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他停下脚步,低下头来,定定望着我,深黑的瞳孔沉沉地看不见光,如两口幽深的古井,看不见一丝波澜,许久之后,他说:“你的要求,我总会答应的。”
“我并不介意你爱谁更多,只是不愿看你重视旁人的生命甚于自己。我在意的,只有你而已。”
我猛地抬头看他,瞳孔一缩,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一阵剧烈地收缩,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的乔羽,没有看过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说不出多么浪漫的情话,却只是一句朴实到了极处的真心话,无意中击中了我的薄弱之处,让我心中难以抑制地一阵悸动。有一人爱我愈生命,这本就是一件至浪漫的情事。
我缓缓靠近他,把自己融入他的怀中,脸颊贴在他胸口处,听到沉稳舒缓的心跳声,他的手缓了一下,环上我的腰,轻而有力地抱住,像捧着一件最珍贵的瓷器。
是我太以己度人,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爱是霸道的独占、妒忌、怀疑和不可理喻,以为他生气只是在乎我重视师傅甚于他,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一份和我截然不同的感情,他说:我在意的,只有你而已……
我抽了抽鼻子,眼眶发酸,鼻尖在他胸口蹭了蹭,呢喃道:“我记住了……那你也一样,要重视自己多一点。”别把心都放在我身上,我怕太沉重,担不起……
他低低应了一声,说:“徐立想对你不利,我走之后,你尽量不要独自行动。”
“好,我保证。”我用力点头。
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忽地低下头,在我唇上轻轻印下一吻,蜻蜓点水似的退开,四目相对将我看了个仔细,方说:“我先走就走。”
我凑上去又补了一吻,在他唇间低声道:“保重。”
他点了个头,收回了环在我腰上的手,退开两步,转身,几个起落间便不见了身影。
我怅然若失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幽幽一叹,三魂七魄顿时像被抽去了一半似的,轻飘飘、空荡荡地无所依附。
唐思路过见了,栓了根绳子就把我领回营帐了。
“不是没有接受和亲吗?你怎么还这么失魂落魄?”唐思轻轻拍我的脸蛋,连声道,“回魂,回魂!”
我是回魂了,一把拍掉他的手,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他左右看了看,奇道:“你的跟班乔羽呢?”
他这一问,我就更郁闷了。“我让他保护师傅了。”
“哦。”他了然地点点头,回头对正蹙眉看着作战地形图的陶清道,“我看议和是不成了,我们还是继续准备打仗吧。”
陶清头也不抬地说,“很显然,闽越已经跟凉国连成一线了。”
“什么?”我怔了一下,彻底清醒了。“什么连成一线?”
“对方根本没有议和的打算,否则就不会提出一个九成九会被拒绝的条件。”陶清绕过地形图,走到我跟前,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又听他说道,“如今大陈文臣武将都少,让沈东篱去闽越和亲,无疑是先断了大陈的文一臂,少了沈东篱在朝中压阵,届时内先乱,纵然有武一臂,也难以彻底发挥战力。沈东篱的重要性昭然,我们这边是绝不可能答应,既如此,便没有了议和的可能。即便我们真答应了对方这个条件,自断一臂,到时候对方毁约再战,我们的胜算便又少了五分。若对方与凉国同时开火,两线作战,自断一臂,我们就一份胜算也无了。”
陶清一番分析听得我直冒冷汗,师傅必然也是想了其中关节,所以不同意和亲之事。如果闽越真的和凉国结盟,那也没有再商谈的必要了。
“二哥……”我担忧地凑上前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陶清安抚地轻拍我的肩膀,将我纳入怀中。“闽越现在应是想拖延时间再聚集战力与我们一战,同时等待凉国救援。我们只能假装不知道对方的计谋,陪他们一起拖,暗中备战。”
我愣了一下。“难道要像徐立说的那样,假议和,真备战?”
“不。”陶清摇了摇头,“这等有伤国体之事他们能做,我们不能做。只能虚与委蛇,以再议议和条件为名拖延时间,对方必然也欣然配合。谈判时间既定是十五日,但我们拖不了那么长时间,必须在七日内动手,把东篱和墨惟救出来。”
“对!”我一点头,“徐立想对他们下手,届时一旦战乱起,我担心徐立会趁乱下手,师傅与墨惟均不识武艺。如今虎符在我手中,我要想办法先夺了他的兵权。”
陶清皱眉道:“只怕不容易。”又转头问唐思,“你还须几日能破九雷阵?”
唐思思忖片刻,答道:“强攻的话,一日一夜,最多两日。”
陶清垂下眼睑,沉思道:“我会派出一队影子暗中将东篱他们接应出来,一旦脱险,即刻发起强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抢占高地猛烈进攻,破了九雷阵之后,便直取剑屏山,生擒蓝白二姓王公贵胄。”
唐思兴奋不已:“很好,又可以大打一场了!”
终结 ...
就如陶清预料的那样,师傅和蓝正英开始打太极,互相拖延时间,我坐立难安,却也记着对乔羽的保证——绝不独自行动,照顾好自己。
但刘澈的身体却明显垮了下来,好像连呼吸都要耗上许多力气,脸色日渐苍白,稍一咳嗽,脸上却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老军医一日里要往中军帐跑上好几回,最后索性便在中军帐住下了,时刻准备着。
我担忧地看着刘澈一日日衰落下去,明明还是二十岁的模样,却仿佛一夕苍老了许多,倚在床上气若游丝,若非靠得极近,他便像是已经停止了呼吸一般。
“阿澈,阿澈……”我俯□子,轻轻唤他,“该吃药了。”
半晌,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无神地环视了一周,终于寻到了我。
“莹玉。”他唤了我一声,我扶着他坐起,靠在床上,然后把药碗递到他手中,他却不接手,只是直直望着我,像是撒娇一般,微笑道:“你喂我。”
我一时语滞,默然看了他片刻,只有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吹散热气,送到他唇边,嘟囔道:“你的手又不是不能动……”
他含笑吞下一口药汁,然后就笑不出来了,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我再送过去一勺,他便紧闭着唇不喝。
我皱眉,拼命想撬开他的嘴巴,他牙关禁闭,浓黑的药汁顺着他淡色的唇划下,滑过尖而苍白的下巴,眼看着要滑到脖子上,我赶紧撤了汤匙药碗,拿了手绢来帮他擦拭。
他这才松了牙关,叹道:“都要死了,还要受这罪,真是苦得心都疼了……”
我无奈道:“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么点苦都吃不了!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不吃药,病怎么可能会好!”
“这不是病,是命,命无药可治。”他好似不在乎地笑笑,忽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莹玉,你知道吗,一切都是命……”
我望进他的眸子深处,悲哀像浓黑的药汁一样在舌尖绽开了苦涩的滋味,如他所说——苦得心都疼了……
我摸摸他的脑袋,别过脸干笑道:“别说这么消极的话,事在人为。”顿了顿,我的声音低了下来,轻声道:“你再等等,等燕离回来,或许他会有办法的。”
“没有。”
“什么?”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刘澈苦笑着说:“他看过了,没有办法。”
“什么时候!”我震惊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不是最近,是在帝都的时候。”刘澈咳了两声,从我手中取过手绢,自己擦拭嘴角,他低着头没有回视我,像是回忆一样用喃喃自语的口吻说:“当年,我伤了你,甚至险些杀了你,他们原是该替你报仇,杀了我的,可是他们没有,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你的舍身相救,另一半,是因为……”刘澈自问自答,自嘲一笑,“因为他们知道,即便他们不动手,我可能也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