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你有什么事啊?”
“姑娘,这里是三公子府。”
“姑娘,你说话呀──”
走近了, 才看清守门卫士并非在推搡, 而是在扶住那摇摇欲坠的乞婆,同样也看清门口的女子是怎样得瘦脱了形,指甲断落, 满身脏污, 拄一根枯枝, 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只有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谢涵几乎不敢认面前的人,张了张嘴,喉头发涩, 竟说不出话来。
倒是守门卫士先先行行礼,“公子。”
女子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凹陷的眼眶里两颗眼珠转了转, 转到谢涵脸上。
“三哥……”谢婧随着谢涵小跑上来, 感觉到对方如今又怒又怜的情绪, 不禁仔细打量面前女子,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心惊。
那女子定定地看了谢涵一会儿, 像终得偿所愿后的力竭,手一松,忽然失了力道, 坠落下来。
谢涵忙伸手接住, “阿姊。”
谢婧不敢置信地捂着嘴巴,“大姐姐。”
手里像抱着一把骨头, 轻薄又硌人,谢涵不敢想象他们养尊处优的齐国长公主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样?”谢妤已经陷入了昏迷,抱人上床后,谢涵便召医工过来看诊,医工看后,他急切问道。
“公子不要太过担忧。这位姑娘只是长途奔波、劳累太过、饥饿过度、气血两亏,大悲过后,情志刺激,痰蒙清窍。”
这还不要担忧?谢涵险些想把这医工拎起来打一顿,好歹想到今非昔比,如今他府中也就两个医工,一个外出采药,现在只剩眼前这个了,打了就没人给他阿姊看病了。
许是察觉到主家过于不善的脸色,那医工摸了摸胡须后,就开始开药,还配上食补方法,“姑娘饿得久了,等会儿得从稀粥汤羹吃起,不然肠胃受不了,吃两天,可以吃面食,再吃饭,多吃点红枣红豆甘草黄芪,补补气血。”
医工走后,谢婧迟疑了下,“大姐不是嫁与宋国太子期了吗?怎会如此?”
谢涵脸沉了下来,“我倒要看看宋期怎么敢这样对待我国嫡公主。”怪道在梁公寿宴上一副古怪心虚的模样,都怪他那个时候没有仔细询问。
即便现在人手不多,谢涵还是派了几个好手南去宋国打探消息。
等他做完这些,有侍女来禀报客房里的姑娘醒了。
他忙过去,侍女已经清洗过谢妤的身体与长发,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使她看起来没有在门口时那么糟乱,但她还是瘦,极瘦,颧骨突出,原本光滑白皙的皮肤也粗糙许多,哪有一点齐长公主妤的明艳动人。
谢涵鼻头微酸,“阿姊。”
坐在床头的望着房梁怔怔出神的人低头望过来。
“阿姊,究竟怎么回事?”谢涵坐到床边,拉起谢妤的手,给予她一丝温暖与支撑,“我在。”
谢妤麻木的面庞渐渐染上情绪,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嘴,又闭上,几番反复,终于吐出两个字,“弟弟──”,她伸手抱紧了谢涵,呜咽道:“宋国辱我。”
滚烫的液体落到谢涵肩上,也烫进他心里──他从没见过他的大姐姐哭过,他以为她是不会哭泣的。
“新婚之夜,我见到的不是宋期,而是一匹马、一匹马!”
“紫金赤兔?”谢涵下意识道,他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谁都知道,宋侯对紫金赤兔马有超越坐骑宠物的感情,喂草擦身从不假他人之手,还要与它夜夜一道入睡,从不拒绝它任何要求。
传言,宋国后宫众夫人位分就是由紫金赤兔定的。
谢妤刚到宋国,由宋期迎接,二人一道行礼,拜见高堂时,拜的竟是宋侯与紫金赤兔。这令谢妤心中一阵不适,但好歹入乡随俗,她也就忍了。
她不得不承认,紫金赤兔的确是一匹极其聪慧的马,简直就和人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紫金赤兔看了她好几眼。但很快,她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因为一旁宋侯看她的目光渐渐不善。
谢妤:“……”
所幸很快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她等着宋期过来,等着、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
再醒来就发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旁边竟然是躺倒的紫金赤兔,她心里升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拼命捶门喊人,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紫金赤兔的几声呼嗤声,她害怕地躲到角落里,期间紫金赤兔几次走过来舔她的脸、脖子,让她几乎要发疯。
所幸最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夜惊慌,第二天天亮时,门终于打开,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救赎──她被被子一卷,送到了宋侯的床上。
她以死相逼,宋侯只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紫金赤兔的口水味,“你以为寡人是对你感兴趣吗?寡人不过是想借你好好闻闻小紫。你要死就快点去死,尸体一样有小紫有味道。”
谢妤从不知道自己这样贪生怕死,知道死亡带不来任何作用,甚至尸体还要遭受非人的对待后,她停止了反抗──她不能死,她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再之后,她就被关进后宫里一间小小的房间,外面有侍卫把守,她出不去,叫人也没有反应,只有送过来的吃食和洗漱用具证明她没有被遗忘。
等到晚上,她又被送到紫金赤兔旁,重复着昨日的情景。
这个时候,她心已经渐渐静了下来,或者说是冷了下来。她强忍着恶心,好好地观察紫金赤兔这匹当世“神驹”,然后发现它眼底的意乱情迷,但即便如此,它总是舔她、蹭她几口,又走开,似乎极度隐忍。天知道她为什么能从一头畜牲眼里看到这么多情绪。
她渐渐大起胆子,第二天,当门被打开时,她不肯走,那些宫人讽刺着强拉硬拽,她没办法,一咬牙开始抓着紫金赤兔的蹄子。紫金赤兔果然随她的意,不肯让宫人带走她。那些宫人哪敢违逆它,齐齐退了。
真是讽刺极了。
不一会儿,宋侯来了,好一会儿哄,爱马还是不肯放谢妤走。他脸色难看无比,却最终只是冷冷剜了谢妤一眼,“算你走运。”便走了。
紫金赤兔是一匹马,不可能永远待在房里,它要晒太阳,要吃草,要驰骋,它有大大的一片草场。
谢妤就陪着它,到第二天早上故计重施。如是几天后,她初步摸清草场上人的情况,偷偷收买了一个年轻的小马奴,她不敢说自己身份,只把一个耳坠解下来给了那马奴,说自己爱吃腌肉,拜托他外出采买时给她带一点。
小马奴倒单纯,回来不只给了她腌肉,还把多出来的钱还给了她。这钱谢妤倒不在乎,见耳坠送出去了,她就安心了。
她身上东西早就被搜光,只剩一副耳坠还戴着,而这耳坠却是她在扶突时联络下属的信物──楚楚寻常出不了宫,谢娴性子文弱,谢涵彼时还在楚国,当年,与外界据点心腹的联络责任就落在了她身上。
现在,成了她的救命钥匙。
现在,随她出嫁的人里就有不少认识她耳坠的人。她相信他们很快会顺蔓摸瓜找过来的。
终于有一天,马场里来了一张新面孔。不是谢妤任何一个陪嫁心腹,但这张面孔她亦不觉得陌生。
“小妤。”篱笆外的人轻轻的、快速地唤了一声。
──宋期。
──她的新婚夫君。
虽是政治联姻,但谢妤与宋期之间并非盲婚哑嫁。宋国是齐国属国,历来宋太子都会到齐都扶突进学几年。
谢妤现在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宋期的场景,那是她七岁的时候,母亲在宫内举办一个上流贵妇间的宴会,一个氏族贵女走失了,她带人去找──远远的,看到小女孩儿坐一边哭:
“钗钗、钗钗掉了。”
小女孩旁边有站着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不要哭,你记不记得掉哪儿了?我帮你找。”
“吃掉、被吃掉了。”
“吃掉……”只见小女孩指着不远处一个吃草的小兔子,男孩面露难色,灵机一动向一边宫婢买了支钗子,“这个给你,别哭了。”
“不要──”小女孩一挥小拳头,打掉钗子,“要原来那个,难看。”
忽然,她眼睛一亮,朝他身后伸出两只胳膊,“妤姐姐。”
男孩回头,只见后方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姑娘,穿一件白底青花的裙子,一双大大的凤眼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真好看。他这么想着。
就见漂亮姑娘牵起小女孩的手,指使宫人下水捞钗。
他讶然道:“钗子不是被兔子吃了吗?”
漂亮姑娘好笑,“兔子怎么可能吃钗子,就算吃了,又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坐这儿吃草,早肚子痛死了。”
对噢。他脸一红,倒松口气,“那兔子就不会被抓起来开膛破肚了。”
“你虽然笨,倒是心善。你是哪家公子?别也是走丢了罢。”
被夸了。他脸又红了一丢丢,“没有,我是宋国宋期,正在前去拜见齐君。”
“宋期?宋国太子宋期?”
“是。怎么了,姑娘?”
“没怎么。”
谢妤觉得,君祖父到底是没给她定个好人家,唉,这就是大国公主的悲哀罢。
她不想认人,没成想楚楚晚间叫吃饭,就把宋期叫过来了。
谢妤:“……你怎么在这里?”
楚楚:“小妤被我宠坏了。”
宋期:“不,公主很好。”
从那儿以后,宋期就隔三差五往定坤殿跑,他不是嘴甜的人,但胜在实诚,楚楚也乐得撮合。
但谢妤生就一副金刚心肠,并不为所动。
直到有一天秋狩,她和一群贵子贵女不知怎的和守卫走散了,突然──一头野狼出现。
大家疯也似地跑了,她的马却绊了一下,她摔下了小马驹,马跑了,其他人也跑了,那些平时围在她身边的,现在每一个人理她。
她看到野狼眼底的幽光。
忽然一支箭射来,射中野狼一只左眼。
野狼吃痛停下,谢妤忙不迭爬起来,只见不远处的少年脸色惨白。
“宋期,快走!”因为愤怒,野狼放弃了谢妤,朝宋期扑去,谢妤吓得大喊,抓起藏在小皮靴子里的匕首朝狼后背冲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是伤痕累累,野狼终于死了。
两人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相视一笑。
谢妤:“宋期,谢谢你。”
宋期:“不用谢的,公主。”
天黑了,他们在打斗中离远了之前所在地。恐怕他人要来寻找也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至于回去,太黑了,他们看不清回去的路,也没带火折子。
谢妤:“这里有血腥味,不知何时会吸引过来野兽,我们快找个地方躲一躲罢。”
两人最终也没找到好地方,于是爬上树,天黑夜凉,二人互相取暖。
谢妤:“我们说说话罢。”
宋期:“我能问公主一个问题吗?”
谢妤:“什么问题?”
宋期:“期能否唤公主小妤?”
谢妤人生头一次生出股窘迫的感觉来,若干年后,她才明白,那叫害羞,彼时她只是不知为何声音突然变轻,细如蚊呐地道一声:“嗯。”
多年前,宋期在她最危急的时候救了她的命。
多年后,他又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
谢妤以为自己很冷静,很坚强,可这时,她却眼圈一红,“子期。”
──公主,我有字了。
──公主,从今以后,您能唤我子期吗?
“子期,你来接我了,是不是?”出嫁时,谢妤对来扶突的迎亲的宋期这样问道。
现在,不过数月,恍如隔世,她小跑到篱笆边,问了一样的话。
“对,小妤,我来接你了。”宋期爬进篱笆,对谢妤伸出手,“今天当班的马奴都被我迷晕了,上来,我背你走。”
出去后,谢妤问了宋期,才知道她带来扶突的陪嫁,全都被扣留了,理由是途径瘟疫地,疑似感染疫症。
谢妤怒不可遏,“感染疫症?那用不了多久也许就是不知身亡,不行,我要去找他们。”
“小妤你别去。”宋期拉住她,“这里是宋国,你不可能和他抗衡。”
“那我就回齐国,让君父和弟弟向宋侯讨个说法。”
宋期眼里流露出纠扎之色,“小妤,我是宋太子。”
我是宋太子,我不能让齐国问责宋国,我不能让你这样伤害宋国。
谢妤读懂了宋期的未竟之意,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道:“那岂不是他随时可以再抢我一次?”
“不会的,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宋期抱紧谢妤,“我带你走,不会让他找到我们的,好不好?”
谢妤:“你是宋太子。”
“我可以不做这个宋太子,只要你好好的。”
抛弃储君之尊,与她远走高飞。感动吗?
那一刻,谢妤想,她是感动的。于是,她忍了。
可是,事实证明,天真是要不得的,他们被抓回去了。宋侯倒没怎么对她,只是让她好好陪紫金赤兔,还不再禁锢她,允她在后宫自由走动。
谢妤很快知道对方这么大方的原因──她的心腹陪嫁都染“疫症”死了。这座宋宫彻底成了她的牢笼,没人会来找她了……哦不,还有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再没来找过她──周夫人病重。
周夫人,是宋期的生母,宋后宫三夫人之一,宋侯没有正夫人,只有两位侧夫人,周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而谢妤也有了她的位分──谢良人。
谢良人?笑话。
可谢妤又能怎样,她只有一个人,周围的侍婢宫人都是监视他的人。
夜对紫金赤兔,日对宋侯,宋侯走后,她还会迎来后宫那些“姐妹”的问候,那些人嘲笑她的恬不知耻,嘲笑她不要脸地侍奉公公。
直到有一天,周夫人病愈后,邀她过去坐坐。
谢妤不想见任何一个和宋期相关的人,她拒绝了。不想,周夫人派来的宫人,根本不顾她的意愿,强拽着她到了周夫人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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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后天更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