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又下起了雪来。
谢涵忽然侧头, 问身边卫士,“雪天路滑,你说公主的车驾会不会打滑?”
叶猛死了, 杨明走了, 此时在谢涵身边的是王洋。
王洋微微一笑,“这事说不准,公子还是跟上去瞧瞧比较好。突然降雪, 谁也说不得什么。”
谢涵点点头, “甚是。”便带着一队卫士坠在前方车队后面。
不一会儿, 前方有人打马向下, 来到谢涵一行前,奉上斗篷,“大公主说雪天风凉, 请公子保重。”
那人浓眉大眼、字正腔圆,岂不正是杨明。堂堂八尺男儿, 说这句话时竟带了些哽咽, 这是谢妤的话, 又何尝不是他的话──他做谢涵的卫士整整五年, 以为还会做到永远。
谢涵一时没有动作,王洋伸手替他接过斗篷,又伸出一只左拳。
杨明看着他的眼神有些羡慕, 又有太多不舍,随即伸出一只右拳。两拳相击,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
谢涵呵出一口气, 在雪天里泛着烟白色, 微微模糊他脸庞,“杨明, 你我五年相伴,我信你,阿姊我就交给你了。阿姊珍重,你也要珍重。”
杨明眼圈微红,低下头去,“谢殿、谢公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下哪来不散之筵席?
这送行的路终究是延伸到尽头,南城门巍峨高耸,仿佛一道天堑立在那里,谢涵勒马止停,天地悠悠,忽有一阵寂寥悲哀涌上他心头。
见车驾驶出城门,他连忙转回头,拍马疯也似的朝回而去。
两旁农田、树木极速向后退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短暂地遗忘他的无能──他的无能为力。
“殿下、殿下、殿下──”
一阵清脆却焦急的叫喊似近似远地响起,谢涵皱眉勒马,只见他已接近城内繁华街道,可不能再纵马飞骋了,眼前则是个气喘吁吁的宫婢。
那宫婢,谢涵是十分熟悉的,因此,他极其认真地纠正道:“文绮,你当唤我三公子。”
话音方落,他却怔住了,脸上是突如其来的茫然。
文绮见状,鼻子一酸,福身道:“是,公子。”
谢涵回神,“你怎么来了?找我?姐姐有事?”
他出狱后,并没有去过玖府,不是不怕谢娴担心他,只是他与玖少卿已彻底撕破脸皮,一边又有一个对他恨之入骨的玖玺琏,他去看谢娴,只怕才会连累她。
“是。”文绮点头,“公主请公子入府一见。”见谢涵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她忙道:“公子放心,公主这两日彻底打通一条路径,保管您进府不会叫旁人知道。姑爷和家主都被留在宫内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谢涵点头,“你带路。”
谢妤评价谢娴似柔实刚,她确实如此,那样贞静柔淑的女子,竟会背着夫君,笼络威胁、百法齐出,控制府中下人,硬撕出条道来。
谢涵从个角门入府,守门人对他视而不见,跟着文绮绕一个僻静的小花园后,他走进那熟悉的室内。
室内传来浓重的药味,他脸色一变,三步并做两步跨进,“姐姐?”
“你来了?”白色床幔被撩起,露出里面脸色苍白、半倚在床的人儿。她面有病容,一双眸子却温柔依旧,淡淡笑道:“久不见你了。”
谢涵低下头,“是我不好,久不曾来见姐姐了。”
谢娴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夫君是怎么回事。但我当初对他提及如何救你时,他的沉默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远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你不来见我,是为我好。”
谢涵抿了下唇,“──姐夫他、待你好吗?”
“极好的。”谢娴点了下头,“除了不让我出门外,其他倒比往常还好些。”谢娴掩唇咳了一下,“直到今天,我才知晓阿姊来过。”
谢涵觉得眼睛越发疼了,不可否认,他心中曾有那么几个瞬间的失望──对对方竟一直不曾上门看望过谢妤的失望。
路上他想过很多,可到这一刻,他依旧不知说什么是好。
说出真相?那要她如何自处?
欺骗于她?他做不到。
最后,他只能凝着对方面无血色的脸,“怎病得这样重?”
谢娴笑了,“不然何以要他们对我放松警惕?”
“姐姐你──”谢涵张了张嘴,谢娴已伸出一只手招了招,柔声道:“你还不曾见过三思罢,合该要你抱抱他了。”
她才说完,文绮就抱了个小娃娃进来。
谢涵登时手忙脚乱,他从来没抱过这样软这样小的东西,真是抱在手里怕化了,还要怕抱不稳。
“托他屁股。”谢娴掩唇一笑。
“屁、屁股在哪……”
“呜哇哇哇──”
小娃娃一哭,谢涵越加慌乱了,屁股、屁股究竟在哪啊?裹这么多衣服他怎么看得见?摸起来都一样软啊。
“找到了、找到了……托、怎么托?”他张着嘴问谢娴。
“摊开手掌托。”
“那、那我另一只手呢?”
文绮终于忍不住,“哎哟,我的好公子,另一只手扶着小少爷的背啊,这多顺手的姿势。”她上手三下五除二给谢涵调整手势,小娃娃终于舒服了,张嘴对谢涵露出了个无齿的笑容。
谢涵、谢涵也下意识回了个笑容。
“咯咯咯──”小娃娃笑了起来。
真甜、真软。谢涵很快举一反三,不只会抱孩子了,还会抱着孩子晃悠晃悠,“小三思,舅舅以后教你写字射箭,好不好?”
小娃娃伸出小拳头,握住谢涵手指,像是要他不准耍赖。
谢涵噗嗤一笑,“真可爱。”
见他笑得这样欢,谢娴才使人把玖三思抱下去。她低头,“弟妹突然染病,你又突然犯事,夫君熟视无睹。我思前想后,只可能是母亲之死被玖氏发现了,你与玖氏反目成仇,甚至你的犯事,与玖氏有所相干,是也不是?”
谢涵低头,脸上笑容已随着床上之人的话语渐渐褪去,“八/九不离十罢。”
虽是有所猜测,可当一切被印证时,谢娴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了,她颓然向后倒在墙上,良久,幽幽道:“这都怪我。”
“不。”谢涵摇头,“即使没有玖夫人,我与玖氏亦会反目成仇,那是朝堂上的争斗,玖夫人不过是根导/火/索。”
见谢娴仰头出神望着房梁,谢涵担忧道:“姐姐切勿自责,我与姐夫,不过是立场不同,没有谁对谁错。姐夫这样看管你,是一种不放心,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不然玖家主恐怕会加害你。”话到此处,他难抑自责,“这都是我的错。”
玖玺琏对玖夫人的深情,数十年如一日,扶突城内,众所周知。
“与你何干?”谢娴摇了摇头,“是是非非,阴差阳错,谁又能说的清。”她低下头,平视谢涵,“我今日找你,一为解惑,二为──有一人想见你。”
谢涵疑目,“谁?”
谢娴目视一旁几柜,文绮脸上露出一丝不忍和一丝恐惧,谢涵越加疑惑。
文绮走到一矮柜旁,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她打开矮柜,搬出里面的“东西”。
谢涵瞳孔一瞬间的放大。
人,一个人。
或者称不上一个人,最多只能算半个。
那半个人被装在一个大木桶里,只露出一截脖颈与一个脑袋,那脑袋上耳朵被削去,眼珠被挖去,爬满血痕。
谢涵后退一步,又朝木桶走进,只见木桶里的人,没了舌头,没了手,也没了腿。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容,曼柔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殿下错了,曼柔对殿下并未心存感激之情,而是心存男女之情。”
──“曼柔不要做正夫人,也不要做侧夫人,只要做谢涵的第一个女人。”
言犹在耳,吐气如兰。
谢涵张口结舌,见桶内人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表情,许是因周遭气流不同,又许是察觉气氛不对。
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抚在对方光洁的头顶上,那里曾秀发如云。
姬曼柔身体有一瞬间的颤动,随后剧烈震动起来,谢涵见她咬碎唇瓣,忙不迭用手掰开她双唇,却见对方张嘴在他手上蠕动起来。
那样湿润黏热的感觉,谢涵下意识缩手,却被对方张嘴咬住,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在他手上写字。
他感觉极其敏锐,即使姬曼柔整个脑袋遮住他的手,但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一笔一划,随着字迹渐渐成形,他身体也逐渐僵硬起来,直到对方用嘴写完,他表情甚至出现一瞬间的空洞。
“弟弟──”谢娴察觉到不对,轻唤道。
谢涵低头,才发现姬曼柔的脑袋一直搁在他的手掌上──字成的一瞬间,她已经咽气。
谢涵伸出另一只手托起她头颅,缩回那只手,只见掌上一个猩红的“婧”字。
谢娴没看见字,却发现了姬曼柔已死,她脸上露出悲伤之色,“我是无意中在一草房中见到她的,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样狠毒心肠,即使对玖夫人……也不必如此,一命抵一命,大不了要了她的性命就是。见她那样痛苦,我带她回来找了医工,希望给她一个安/乐死。医工却说:她这样,本不可能活着,现在还不死,只因有心愿未了。我问她有什么心愿,她也像今天这样,在我手上,写了你的名字。你不要伤心,她心愿已了,现在死去,才是解脱。”
谢涵望着掌中字,木然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
“她写了什么?”谢娴问道。
谢涵缓缓收拢了五指,直至攥紧拳头,淡淡道:“大概是害她如此的仇人罢。”
这一刻,他脑海中仿佛闪现过许多场景,那些迷惘的、奇怪的疑点似乎一瞬间清晰。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走马观花般。最后,重重叠叠、光影交织出一个人影──明媚善睐、巧笑倩兮。
此时的谢正婧翻箱倒柜,找出一把谢妤用过的琴,她把琴抱进怀里,来到谢涵府上。不成想,对方还没回来──竟这样感情深厚么?
她垂眸望着手中琴,依旧迈步入府──谢涵的府,对谢婧,是不需要通传、不需要主人在家,一应通行的。
谢婧抱琴入府。
府内侍婢下人还在陆陆续续收拾东西,毕竟新搬入府没几天就经历谢妤的事,哪里忙的过来?现在稍空闲下来,自是要打理整顿了。
寿春是不能说话了,很多事情做不得,但他拔拉了之前一直跟着文央的一个小姑娘文彬主事,这姑娘倒干的颇有章法,见谢婧过来,忙一福身,“三公主。”
谢婧点点头,望着面前东西出神,那里有各种手串,珠子串的、绳子编的,有荷包,有靴子,有鞋底,有挂坠,有玉佩,有手帕,有发带,有袍子、披风,甚至还有里衣……零零总总、琳琅满目,做工也从粗糙到精致不等,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出自一人之手。
文彬颇有些尴尬,她跟着文央日久,自是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面前这位公主送给自家公子的,更知道文央姐姐对这位公主千防万防,唯恐人对自家公子不利。这些东西一送来,就被文央仔细检查,即便没有异样,也立刻束之高阁,日久竟霉了不少,更莫提积灰变旧了。
日前叫谢涵见了,他心底颇不是滋味,忙差人去精心打理保养。
现如今,文彬正拿它们出来准备煮一煮去霉,哪成想被正主瞧见了,岂有不尴尬之理?
不想谢婧竟笑出了声,“真没想到这些东西竟还有见光的一天。”她喜滋滋一手拎起双靴子,一手拿里衣,“煮完晒干后,这些三哥会穿吗?”说完,又皱眉,“怕还是不干净,还是我再去缝一套罢。”
文文彬连连摇头,“哪要劳驾公主,不然岂不是白给府中绣娘月钱了。”
谢婧理所当然道:“她们缝制的,与我缝制的,岂会一样?”接着,兴致勃勃道:“倒是要问问你尺寸,我摸着三哥比春日高了五寸,肩也宽了三寸,只腰身竟还与之前一般,可见是清减了──”她面露愁容,“倒是要补一补,给三哥长点肉。只三哥不喜油腻,脾胃又弱……”
文彬:“……”她突然抱紧手中衣物,竟有一种失职之感。
但现实并不以她的慌张为转移,谢婧好一番何计后,就去后院厨房煲汤了。
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她厨艺却十分不错,谢涵回来时,正一盅老鸭笋干黄芪汤出锅,笋能吸油,黄芪补气,老鸭去药味,正是香而不腻,予人一股舒适感。
谢涵进门时,守门人便与他说了谢婧的到来,进门后,文彬又与他讲了对方在厨房。
这使谢婧出厨房后看到的第一个就是谢涵,她眼睛一亮,“三哥,你回来啦?”
那样纯然的喜悦,令谢涵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他停顿片刻,点点头,“回来了。”
谢婧一手拎汤,一手替他擦身上雪花,擦完又碰了碰他手,“呀”了一声,“怎么这样凉。”便握紧人手给人暖着,拉着人进小房间,笑眯眯道:“刚好是饭点啦,三哥你先喝点汤暖暖身子,我再去炒两个菜。”
“别去了。”谢涵拉住她,“让庖厨吵来就是,你陪我一起吃罢。”
谢婧本不同意,但听到后面一句话,就乖乖坐回来,给两人各打了一碗汤
谢涵低头端起碗喝起来。
一时无言,谢婧也不奇怪,刚送走谢妤,对方此刻自是不想说话的。她便也低头,汤有些烫,她朝碗里小口吹了几口气,小声道:“三哥,咱们之前不是说了要一起游山玩水、周游列国么?第一站就去宋国好啦。”
她边说,手上也不消停,伸箸把谢涵碗里的鸭肉全捞进自己碗里──煮汤的鸭子肉味同嚼蜡,谢涵一向是不爱吃的。
看着她动作,谢涵垂眸,放下手中碗,他想:比起姬曼柔,他终究是更信她的。
“我今日,见到玖二少夫人了。”
谢婧勺子里的汤一瞬间洒到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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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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