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若是说,希望齐国国富兵强、盛世长安,不知温留君相信否?”虞旬父苦笑一声,不等谢涵回话,已道:“温留君自是不信的。到了这个地步,老夫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当初温留君意图变法,我们协力阻你,确实是又我们感受到自己利益受到侵犯的缘故。
人被针扎会缩手,被追击会逃跑,被按着打会反抗,这是人的天性。有人削减我们的利益,我们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可是,人之所以为人,是有的时候能克服天性。
我们阻止温留君并不单纯仅仅因为一己私欲。说句军中粗俗的比喻:步子迈太大是会扯到蛋的。温留君变法,目的是富国强兵,可也极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引起国家动荡,‘变’这个字本身就含着内耗。彼时虎梁盘踞、狼燕北卧,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国抓住可趁之机。与其搏险变法,不如稳扎稳打——是故我们阻了你。”
“原来虞家主竟是如此顾虑周全、一心为国。”谢涵咏叹调。
虞旬父摇头道:“温留君可以不相信老夫五年前的心意,但老夫现在几乎为千夫所指的作为却是一片丹心的铁证。盖因梁武王骤然薨逝,梁国短短四年,历经五次君权更迭,三次家族大清洗,七次明征暗箭,如今已绝不可能再对我国做什么。又有温留君你拿了神门山天险北拒燕国,因此,现在是变法图强的最佳时机。老夫是故支持太子与申中卿。”
谢涵审视着他,“虞家主可敢发誓?”
“温留君不要逼人太甚。”虞纯刚起身,就被虞旬父按了下去,“真心话,有什么怕发誓。只老夫身为虞氏家主、一军统帅,不可能随随便便发誓,若要老夫发毒誓,温留君须答应老夫一个请求。”
“敢问是何请求?”应小怜出声询问。
“在说请求前,老夫想先问温留君一个问题。”虞旬父撸开案上瓜子壳,“温留君之心,是否还同五年前?是否还一如既往地想变法图强?”
谢涵垂眸,“本君远在温留,不日便要离开都城,此事问我,又有何益?”
“温留君勿要顾左右而言其他。”虞旬父双目炯炯,“只需回答老夫,你是否一如既往?”
“本君自是希望我国万世太平。”
“那温留君为何不支持太子和申中卿?”
“申中卿性情严苛,若小国还好,我国势力盘根纠错。他的变法,如暴水泼烈油,只怕会起大火,本君并不看好。”
虞旬父忽的一笑,“难道不是因为现在温留君不是太子而是小君,而不愿意削减手中权益?难道不是因为有人能施展温留君当初不能施展的抱负,而心生嫉妒?”
“哈哈——”应小怜大笑出声,“怪道人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虞家主会这样想也不奇怪。”
虞旬父摇摇头,看二人一眼,单膝跪下、举三指对天发誓,“皇天在上,后土神只。吾东齐虞氏家主旬父在此立誓,必全力支持我国太子泾与中卿申厘的变法强国之策。满天诸神为我见证,有违此誓,人神共戮,家破族毁,断子绝孙。”
“伯父!”虞纯几要失声。
谢涵心中震动,连忙下座,“竟是我小人之心了,使虞家主立下如此毒誓,我心何安?唯能用同样的决心相报了。”
他掀袍与虞旬父相对而跪,“浩浩苍天,冥冥地灵,吾齐室第三十六世孙谢涵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倾尽全力富国强兵,必全力支持变法以富国强兵。天地万物为我见证,有违此誓,使我无克遗育、不得善终,死后不入轮回,化作孤魂野鬼、灰飞烟灭。”
“君侯——”应小怜起身,满面惊痛,“何至于此?”
谢涵却与虞旬父相视而笑,尽释前嫌,互相扶对方起身。
“可恨蓉公主嫁与吾弟,否则定与温留君结个忘年之交。”虞旬父朗笑道。谢涵摇头失笑,“小侄若与姑母同辈,可实在是太失礼了。”对虞旬父长揖道:“君乃国士,又是涵之长辈,涵自当执晚辈礼。”
“好了。再客套太阳都要下山了。”虞旬父拍着谢涵手背,与人相携回案后,叹息道:“国士我是不敢当的。我刚刚也说了,当初是有私心的。可这私心在国家存亡之际,也就不重要了。”
谢涵惊异道:“叔父何出此言?如今中梁自顾不暇,北燕折戟沉沙,南楚仍旧一片愁云惨淡,西雍与我秋毫无犯,叔父何出此言?”
“这只是一时的。”虞旬父叹息,“这么多变化,正是寓意着如今天下动荡。前有宝藏传言甚嚣尘上,后有梁武王僭越称尊,梁国三家疯狂厮杀扩张,这是乱世的预兆啊。”
“温留君既唤我一声叔父,老夫托大,也便唤温留君一句贤侄。”见谢涵面露茫然,虞旬父轻声道:“贤侄只需算一算,最近五年的战争次数。”
谢涵恍然又诧异,“是过去三十年的次数。”
“不错,随着各国兼并,小国只会逐渐不存在,届时我国与他国也没什么不同 ,再不是可以高高在上的五大国之一了。”虞旬父道:“当初我当变法成功是锦上添花,既有危险,不如弃之;如今再看,分明是必由之路,一旦征战升级,他国纷纷强大,我国不强起来,恐怕要挨打了。”
谢涵长吐出一口气,起身,“请叔父受小侄一拜。叔父如此深明大义,涵愧甚。”
虞旬父连忙扶起谢涵,“什么深明大义?”他笑着摇头 ,指着一侧枫树,“贤侄看,这家与国便如树的主干与枝叶,主干若繁茂,枝叶必零落;枝叶若繁茂,主干必细弱;可——主干不存,枝叶也就不复存在了。我也有私心,自是希望枝叶繁茂;可若主干危矣,也只能断臂求生了。没有主干,枝叶只能变成落叶罢了。如此而已,哪值得钦佩?”
“可那么多枝叶,只有虞家主一枝壮士断腕。”
虞旬父道:“须四小姐为太子夫人,我有信心能在两年之内将须氏拉入阵营。唉——”他徒叹一口气,“可惜他们竟都以为我得了失心疯。”
“或许只是不愿相信,因为不愿妥协。”
“所以,变法阵营更需贤侄助一臂之力。贤侄越加壮大,变法成功的希望就越高。”虞旬父道:“霍卫官如能留在都城,随时同大军出征,晋升就快,手中势力也就越大,贤侄三思。”
“叔父说的般般对,只是——”谢涵忽的笑了,三分甜意三分无奈,“我与霍卫官却是万万不能分开的。”
“这是为何?”虞旬父百思不得其解。
“叔父推心置腹至此,小侄也怎能再隐瞒呢?只愿小侄说了后,叔父可为小侄暂保守秘密。”谢涵认真道。
见他说的郑重,虞旬父肃然,“自然。”
谢涵回头,伸臂,摊开手掌,轻声唤,“无恤。”
只见他身后卫士缓缓抬起头来,搭上谢涵掌心,回握,抓紧了,“君侯。”
“这位便是霍卫官?”虞旬父吃惊,“大军还在八百里外啊。”
“八百里,随大军,要半月,我等不及了。七个月二十三天又十二个时辰。”霍无恤怅然道:“自离开雍宫后,我从未离开君侯如此之久。”
虞旬父沉默,目光在两个传闻相交莫逆的主臣好友交握的双手上逡巡。
谢涵露出甜蜜的笑容,嘴上却道:“你这样累坏了身体,以后可得受罪。”
“能早一日见君侯,万般都是值得的。”
“你看你,绷带都歪了。”
“你、你们……”虞旬父认识谢涵多少年,他从没在对方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
“诚如叔父所见。”谢涵替霍无恤重新包扎伤口,“无恤,乃我一生所爱,我绝不可能留他独自赴温留。”
“自是不可。”霍无恤微低头,轻抵谢涵肩头,“愿为身上衣,愿为枕间席,愿为足下履,永不两分离。”
虞旬父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既如此——我又哪里能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呢?”好一会儿,虞旬父释然,摇头笑,“好,老夫必向君上保举霍卫官为北境守将。”
“还有三件事。”谢涵道:“不知叔父可否一并应了小侄?”
“你说。”
“一则,无恤尚且幼小,万望叔父保密,以防为有心人攻讦为媚上。”
虞旬父点头,“这等事,势力小些的人,总是受非议。”
“我无碍的。”霍无恤拉着谢涵的手,“若天下人非议我,岂非天下人都知道我与君侯是一对,我开心还来不及。”
“嘘。”谢涵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对方唇上,“你纵不怕,我也不忍心,你是想让我听见那些谩骂你的话气死我吗?”
“君侯,不要说讳字。”霍无恤连连“呸”道:“我君侯年轻气盛,此言无忌,此言无忌。”
虞旬父:“……”这西风渐起,有些萧瑟了。
“无恤年纪小,叔父可别听他乱说。”谢涵转回头,“二则,我与申厘有些过节,我建议借此隐瞒我对变法的支持。使我为暗中力量,与叔父一明一暗,倘有万一,可做一支奇兵。诸氏族见我如此反对,想必也乐得见我与申中卿鹬蚌相争,他们稳坐钓鱼台,这便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变法的阻力。”
“妙计。”
“另,小侄说的申中卿急功近利,绝非妄言,请叔父审查之,若可以,劝诫太子和中卿,不妨看看梁国曾吴颐变法与梁武王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