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而治。
众人对视一眼,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看来这位新楚王当下没有征战四野的想法。
这时,一直缩小存在感的颜雅回提问道:“敢问楚王,明年便是五年一度的会盟,楚王对现下各国间的通行条例有没有什么意见?”
有没有取梁国而代之的打算?
众臣、诸使瞥了颜雅回一眼,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冷不丁就是个一把刀。
楚子般笑意淡淡,“纵侯伯不在,天子镇四方,燕使问这个问题,置陛下于何地?寡人觍为诸侯,岂容你对陛下不敬?”他轻击掌心,殿内卫士立刻上前,“以下犯上,不敬天子,拖下去——斩了。”
颜雅回一瞬间面无人色,众使也是人人自危。
“慢——”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谢涵和姬击对视一眼,谢涵抬手对姬击做了个“请”字。
姬击对楚子般施了一礼,“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今楚王为陛下坏了规矩,小使心中难安,陛下也不希望燕楚坏了友谊。”
楚子般点头,“陛下总是心善。想来燕侯、哦不、燕太子会处理好的,寡人九步越俎代庖了。来人——送燕使回燕国罢。”
颜雅回废了。
不说现在被拖出去送回燕国的丢脸,只今日场面传出去,燕太子能不给个说法?诸使神情复杂地看了新楚王一眼:谁说对方性情豁达不拘小节的?和楚惠文王一样脾气不好啊。
接下来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斟酌话题:
薛安:“近来听闻‘帝星’流言,不知楚王可有听闻?”
楚子般:“无稽之谈。逆贼的话也值得相信?薛使不妨查查摘星子,早就五年前就在薛地病逝了。”
薛安眉头跳了跳,“外臣是梁使。”
楚子般嗤笑一声,“哦。”
薛安:“……”
班突:“燕国将胡人编入军队,楚王有什么看法?”
楚子般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什么看法?”
谢涵接口道 :“教化异族,本是好事。只是三百年前,许侯与胡人勾结,入侵中原,烧了王都的事,让人每次想起来,都是心惊肉跳。”
班突惊奇地看了谢涵一眼,心里“卧槽”一声,这陷害绝了,他只是好奇问问啊。
刘决立刻呛声道:“温留君这话难道不是该对天子说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胡人窥视中原,寡人无德,也不能袖手旁观。”楚子般道:“胡人忠奸难辨,燕国收胡人入伍的事,寡人会上书天子,建议派人视察一段时间。但愿是真的教化了这番邦野人。”
大型双标现场啊。刘决梗了一口,瞧一眼颜雅回被拖出去后空出来的坐席,默默无语。
大家想的更多——来了,天下霸主最喜欢的手段:有想法,书陛下,把己之政令变成天子诏书——挟天子以令诸侯。
看来新楚王没有战争四野的想法,却对下一任中原霸主势在必得。
大家互相瞄了一眼,端看哪国不服气了。
原本在昨晚,谢涵已经是搬出去到驿使馆下榻的,可因着霍无恤重伤,急送进宫令太医救治,现在不便挪动,于是他依然住在楚王宫,依然是翠羽殿。
倒是楚子般已经从东宫搬到前殿,谢涵追上他,又落后半步,恪守君臣之礼,“燕使得罪过大王?”
楚子般伸了下手,“到寡人身边来。”
四周都是人,谢涵犹豫,楚子般已经拉着他的手一拽,把人带到自己边上,“国内攻齐派有燕人鼓动。”
没有攻齐派,也许就不会有谋逆案?楚子般当然不会这么天真,但迁怒本是人之常情。
每次听人谈到攻齐,他总会陷入难以言说的尴尬,虽然避免楚国攻齐,本就是他出使到来的一大目的 。
谢涵抿了下唇。沉默里,二人已经进了翠羽殿。若说原本是单纯地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现在楚子般对霍无恤的心情就要复杂得多,但最终,他掏出一方素绢,给了谢涵。
谢涵奇怪,一打开,面色一变。
楚子般端着茶碗,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呷一口,驱散一路的寒意,“这是王叔的遗愿。但霍将军又是寡人的救命恩人。所以,寡人很矛盾。”
谢涵捏起素绢,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如果矛盾,表哥就不会把这信给我看了不是吗?你内心已经做好了选择。”
楚子般又喝一口茶,“只要你答应寡人,不会有他攻打楚国的一天。你能答应吗?”
谢涵一顿。
就是这一点停顿的功夫,楚子般似乎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你在犹豫?”
谢涵轻笑一声,“你不变,我不变。”
楚子般深深注视着他,将茶碗放下,“寡人要你替霍无恤发誓,一生不会攻打楚国。”
谢涵五指猛然攥紧,“你要我发誓?”他忽又笑了笑,“发毒誓吗?”
楚子般偏开头,“什么誓言都可以,胖五十斤、长痘痘也可以。史官入座,提笔。”
一黄衣史官抱着竹简自己找了个座位,握着笔看谢涵,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誓言好记录。
“皇天在上,楚地英灵,今我谢涵在此立誓,除非楚国先行攻打我国反击,否则一生不会令霍无恤动兵楚国,有违此誓,生与诸亲断绝,死亦不入轮回,人神共戮,列国共讨之。”
“生与诸亲断绝。”楚子般重复了下这句话,挥了挥手,等史官退出去后,闭目叹息,“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每个人都有他的立场与想法,我不敢相信所谓的情分了。”
谢涵倏忽心软了,“有什么好抱歉的。我不是也犹豫了?”早不是四年前了,那么多事过去,他好像已经不能一口烂漫地说:你不变,我不变了 。
楚子般忽然睁开眼,几步下来,握着谢涵的手,“涵儿,我替你向齐国施压,我捧你重新做齐太子罢。姑父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蛊惑,我们两国关系才会若即若离,若你做齐公我为楚王,边境定然百年无忧,还可携手荡平天下。霍无恤要是真的这么天子卓绝,可以拿我两国帅印。”
他眼睛很亮,又像是昨晚以前的楚子般了。
谢涵白他一眼,“这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太子现在好好的呢。”说完又小声道:“如果以后真的有这种机会,我喊你。”
等对方走后,谢涵来到霍无恤床边。对方仍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我竟然不知道他是真心的,还是打个棍子给颗甜枣。”瞧着对方睡颜,谢涵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一夜没睡,是该累了。他爬上床,撩起对方不久前开始蓄出来的厚刘海,轻吻了下对方那“×”字疤痕,淡粉色的,很可爱。
他缩回头准备在对方身侧睡一会儿,结果缩回头、缩回头、没缩回去,瞧着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的大眼睛,忽然有股淡淡的尴尬,“你醒了?”党阙你完了,你再不是对病人预后了如指掌的神医了。
霍无恤直愣愣瞧着他,呆呆道:“被你吻醒了。”
谢涵:……!
霍无恤苍白的脸上露出讶然之色,不禁抬手伸向谢涵脸颊,“君侯,你脸红了?”
谢涵连忙一个后仰,霍无恤一手落空,手臂掉下去,砸在床上,牵扯到伤口,顿时露出痛苦之色,“唔……”
谢涵吓了一跳,扑上去轻按对方胸前伤口。
霍无恤的呆头呆脑终于在这伤口、胸腔剧痛中回神了,瞧谢涵紧张的样子,吸着气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疼。”
谢涵道:“快别说话了,闭眼歇息罢,睡着就不疼了。”
闻言,霍无恤闭上一只左眼,睁着一只右眼,谢涵惊奇,“你做什么怪。”
霍无恤:“卑将要听君侯的话,所以要闭眼休息;可我实在太想看着君侯了,所以不想闭眼。那就一只眼睛睡觉,一只眼睛看君侯罢。”
谢涵“哦”了一声,躺平,钻进被子里,“好了,现在看不到了。”
霍无恤现在因为伤口,不方便侧身,但他总有他的想法,他小声道:“那君侯可以抱抱我吗?”
谢涵猛地侧头,几要觉得对方被什么附身了。
霍无恤仰着脸看房梁,“小时候我总是企盼雍夫人能抱抱我,她不抱我,我只能伸胳膊抱她;后来有了无极,我一逮到机会就抱他,想着等他长大了,就能给我个兄弟拥抱了;在塞外冰天雪地,我阳气旺,可以抱君侯给君侯取暖。可——每次都是我去抱别人,我也好想有人能抱抱我。”
谢涵挡不牢了,两人原是两条被褥,他拉开自己这床被子的边,手伸进对方被褥,搭在人腰上,然后发现掌下手感极好,腹肌坚韧有弹性又不过分硬邦,不禁伸手摸了摸。
霍无恤嘴角一翘,终于轻声问道:“君侯,你不开心吗?”
谢涵“嗯”了一声,略带情/欲,“没事,已经被你治愈了。”